北京的夏天——双色头的忽悠爱情记事
番外
上篇
挂掉电话回到我们的对局室时,秀英问我怎么了。他说,进藤的声音,听起来好象是快要哭出来一样。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最后只好很费力气地挤出一个笑脸。真是的,喊那么大声,不只秀英,大概整间办公室里的人都听到了,看他们在我转身的时候不约而同地低头就知道,害得我只好难为情地对他们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落荒而逃。
我的样子一定狼狈透了。
回到刚下到序盘的棋局前,高永夏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挑了挑眉毛,说你不用歇会吗。 我拈起我的白子来下了该下的一步。“歇什么啊,我还没那么累。”
“我不是说你累,只是觉得你有点神不守舍。”他啪地放了颗黑子,展开攻势。“对手心不在焉的话,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我没理他,拿手上的白子狠狠地还给了他一下,开什么玩笑!
我是很混乱没错,可是这世界上还没有什么能让我在对局的时候心不在焉。
什么也不行,谁也不行。
我只有这点自负。只要视线落到纵横的十九路棋盘上,指尖触到棋石冰冷光润的表面,我就可以忘却一切,甚至是我自己。所以,即使身外的世界中全盘皆输,一无所有,我也有下赢面前这盘棋的信念和决心。
下到最后,果真是我赢。两目半,第一次把差距拉到两目以上。
我瞥了高永夏一眼,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棋盘。
“你一生气就要这样吗?”他说道,指了指下面那块有点惨不忍睹的阵地。
活该,谁叫你非要惹我不可,我心里想着。懒得动嘴跟他废话,我望了望在旁边观战的秀英,站起来指指自己的椅子,自觉地转移阵地窝进一旁的沙发,倚着软软的靠背合上双眼。
反正神不守舍已经被看出来了,也就没有掩饰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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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时为止,我已经在韩国呆了一个多月。几乎每天我都和洪秀英高永夏呆在一起,观战,对局,吃饭,聊天,逛街,彼此之间已经算是相当熟悉,就算住在一起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好象去年北斗杯前和进藤、社一起住在我家里一样——我的HOMESTAY是洪秀英家,而跑出去租单人公寓住的高永夏也总是邀我们去他那里。白天我们到棋院看比赛讨论参赛者的棋局,不然就在那间专为我们三个准备的房间里下棋,时不时地再向韩国的高段棋手求教一盘。到了晚上,我习惯一个人在房间里打谱,但有不少时候也会和那两个一起彻夜不眠地对战;三人卫冕战也好,快棋大战也好,轮番一对二也好,甚至和高永夏下盲棋——这个时候最累的其实是秀英,他要一个人摆两个人的子,又要帮忙计时记录什么的,赶上我们两个都下得很快的时候,简直弄得他手忙脚乱。我不知道究竟和他们下过了多少盘,但秀英却把我和高永夏的每局棋都记了下来,包括三个人一起下卫冕赛或是一对二的时候所下的那些,他说这是因为我们的每一局对他来说都有学习的价值——虽然我并不认为每次到了凌晨三点左右下的也应该算在内。
按理说我本应该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是他们下榻的那座田丰旅游饭店,也是国际公开赛的主会场,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要接纳来自各国各地的棋士,到我飞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做房间调整的余地了——事实上我从最先就没有要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打算,因此他们订的是双人套间。想要陪伴他们这个理由,纯粹是用来敷衍的借口罢了。我们一家很久都不曾一起居住过了,各自早已经习惯了不同的生活节奏和起居规律,突然间要粘在一起,而且还是在饭店那种地方,到头来恐怕只是自寻烦恼,还不如只在必要的时候短暂地团聚一下来的融洽。所以,我照常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圈子里,只是偶尔地会去饭店看看他们。
不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韩国棋院安排我住HOMESTAY的事,还是高永夏最先出的主意;而既会日语又有过一面之缘的洪秀英则当仁不让地提出要我住到他家去。周围年龄相仿的棋手们常趁着参赛或观摩的机会来找我们,切磋也好,抑或是拉我们出去逛也好。大家的态度都很亲切,语言的沟通也基本没问题,只是我们三个都不喜欢到处跑,宁可把时间花在下棋打谱上——虽然高永夏看起来不大像这种人,但这是事实。他样子是有点痞,又有几分过于恃才傲物,所以得罪了一批(数目还不算少)人,不过处长了就能发现,其实他只是有点孩子气罢了,人还是不坏的。
一如我的预想,在韩国的这段日子,比过去来得更加单纯。偶而也许会出去转一转,余下的时间全部是由黑色和白色衡量和占据的。不管白天黑夜,全部都是棋。除去父母,洪秀英和高永夏,我身边再没有任何同“过去”有过半分瓜葛的人。栖身于无数的陌生或是半生的面孔之间,眼里所见,心中所想,除去棋,别无他物。离开日本时随身的公事包里没带一本棋谱;手机是来到韩国以后才买的,原来的那一部被我扔在了家里;行李箱里的东西寥寥无几——此时秀英家的衣柜里属于我的衣物中绝大部分都是韩国本土出产;每天顶着剪短到耳畔的头发,穿着高永夏挑的颇具韩国风格的中袖上衣和直筒裤(他说这已经是店里最不“韩”的款式了,结果穿在我身上还是肥得很夸张)来往于棋院秀英宅和高永夏公寓三点之间,操着满口越来越地道的韩语同身边各式各样的人物打交道。总之,我要干干脆脆地斩断自己同过去十六年的联系,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之中。这样,等到离开这里,重返先前的生活时,我就还是本来的我。
我想要的仅仅是这样而已。
是的,回到那个仿佛已经很遥远的过去,找回那个单纯的自己,把那一团纷乱的心绪与绝望的思念,统统都忘记。
不要小觑了我。只要决心忘记,就一定能够忘记——我所需要的只是一点距离,一段空白期。两个月,足够了。
在这段时间里,我只需把自己当作是棋盘上的棋子,一手一手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可以了。对手仅是自己的心的话,我是绝对有胜算的。而事实也是如此,自始至终的每一着,都尽在我的掌握之中,终局的情形早已经了然于目,正如我的希望——
至少直到一个半小时以前都还是这样。
可是现在,我却发现自己简直被打击得手足无措。
遮住刺痛的眼睛,我仰头苦笑。
——不愧是我一辈子的劲敌,每每都是在我本以为会一帆风顺的时候用突如其来的一手,狠狠地把我打落到挫败的谷底。
透过指缝,我望了望棋盘前专心致志地下棋的洪秀英。
什么嘛,想要哭出来的人,明明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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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猜子的结果,注定了我必须要对进藤实话实说。
而我也的确没有说谎,虽然我知道他是不会懂的;当时不懂,也极有可能永远都不会懂。
也好,只有我一个在这里做郁闷的明白人就够了。
其实我也很不甘心,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哪怕只稍稍迟钝一点点呢。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才最好;很多东西,如果没有被揭示出来,如果始终懵懵懂懂的,反而会更加幸福,不是吗?
可我好象是生来就不具备享受这份难得糊涂的幸福的权利。很久以前的某个夜里,从过去的梦魇中蓦然惊醒,清晰地感受到胸口传来的闷闷的酸涩与刺痛时,我便意识到那所谓的初恋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真的是很难受的滋味。
因为在那个梦里,进藤光对我说,他要放弃围棋。
好象已经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事了,但在我的梦境中,每一个细节却都清楚得仿佛是现在进行时一般。梦里的我仍然是当初的我,但是梦醒之后,我却已经早已不再是那时那个单纯懵懂的我了。
我已经不敢想象,倘若和他重复那天的对话的是现在的我,那将会是怎样的情形。
对于他而言,不再下棋只是放弃了众多的梦想之一,总会有其他的梦想可以替代;但对我来说,却意味着我的整个世界都将从此失去了他的存在。
那时的我只是少了个憧憬的对手,感觉到的只是失望与困惑;可是,今天的我呢?
我根本没有勇气去想象。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为了将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连接在一起……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北斗杯时进藤光的那句话回荡在我耳边。
这就是我需要的答案。
选择留在这个世界,抑或是离开这个世界,促使他作出决定的,始终都与我毫无关联。我不过是这条无尽航路上一只孤单的船罢了,之所以受到瞩目,只是因为领先。倘若一朝风住,被他赶上,下一秒的际遇就是被抛到身后,再也留不下一丝的挂念。他的罗盘指向的是前方遥远的某一处,不是我。
更何况,那对我而言意味着全世界的围棋,在他的天地中仅仅是一个角落。只存在于这个角落中的我,怎么敢奢望着用这种难以见容于世人的方式去占据那整片的天地。
所以,回去吧,塔矢亮。收回你多余的关注和思念,安分守己地好好看守属于你的那片方寸之地。只要能一直在那个角落里觅到一点栖身的场所,就该知足了。
只不过,有些事情,说的时候总比做起来要容易得多。
并不是说我立场不够坚定,但我的对手并不止是自己那颗蠢动的心,还有进藤——我们走得太近,近到远超过我所能承受的界限,让我每每都情不自禁地产生“自己对他也是不可或缺的”这种错觉。
我很害怕,因为我发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自我。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演变成对这个注定不属于我的人产生依赖,而一厢情愿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到了那种地步,我恐怕就没有什么自信敢再说自己能在棋盘上达到什么“忘我”。之后,输棋,停滞,恶性循环,转眼之间手中的一切就要散得干干净净,连带着把自己也赔进去。
我没有告诉过进藤,其实被他粘着真的很累。然而,当他要求走近我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过拒绝的意图。逃避躲藏都是懦弱的表现,我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妥协,也不相信自己碰到这种事就会完全无能为力只能由着感性神经一味地牵着鼻子走。虽然面对面无法解决时,逃避也未尝不是上策,可我天生就不是习惯逃避的人。
不过这一次,我不能不承认,确实需要距离来助我一臂之力了。
对于我而言,进藤就像是伤处的一粒沙,放任它粘在那里就会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痛苦;但我只需要忍着点疼痛把沙砾轻轻地剔出去,伤口自然便可以愈合,也就可以从此安枕无忧。纵使日后再沾上什么沙砾碎石,也不会有什么缝隙再让它有机可乘了。
进藤这粒沙埋藏得还并没到攸关性命的地步,剔掉它也不过只是伤及皮肉,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是这样想的,也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他却在这个时候打了个电话过来,用嘶哑的仿佛是忍住眼泪的声音对我说他想念我。
得得,沙子看起来不但不愿意被剔掉,反而还有想要长在里面的意思。
唉——
我叹息。可恶的家伙,你干脆直接捅我一刀算了,干吗这么折腾我。
都怪那场该死的火灾,韩国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半夜里听到消息就急匆匆地跑回棋院,之后又被当苦力抓去帮忙安置那群无处栖身的参赛棋手,直到早上才得空睡一下。到下午好容易把一切都弄妥当了,才刚开始跟高永夏对局,洪秀英就叫我去接进藤的电话(他没说是谁,否则我也不会接)。
早知道就叫秀英说我不在就好了,真是,搞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房里空调开着,可我却觉得燥得很。与此同时,进藤沙哑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在我的脑海中回响,不断地摩挲着我的神经,让我又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亮,他叫我亮。
从来都只有父母长辈才会喊的我的单名,如此亲昵的称谓,我从没想过还有从他口中喊出的可能。
见鬼,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他的出现就是存心为把我搅得心烦意乱吗?还说什么都快被我吓死了,真是的,我差一点就要朝他吼了。
-拜托,我现在最怕的人就是你了诶。
没错,我可以不怕别人苛刻的眼光身前背后的指摘,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鄙视我觉得我不正常我也能把他们统统当作路人甲乙丙丁;可是,我害怕会输给自己的心,害怕会把自己输给那个绝望的未来。
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我也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不曾动心时可以雷打不动地全然置身事外,但只要陷进去,就好象染上了毒瘾,不可救药。
一旦对进藤产生了越界的依赖,就算可以一时抑制住自己,继续扮演朋友与对手的角色,但终究无法永远地维持下去。
人总是要长大的,进藤和我都一样。也许现在的进藤可以给我所需要的依靠,可是他总归有一天会离开我的身边,成为他人的依靠。到了那个时候,我还能继续控制自己吗?
这根本就是明摆着的。
可是,现在他又横插一手进来,好象是在对我说,不必压抑,我就在这里,尽管依靠就是了。
唉……那个神经大条的笨蛋,不知道随随便便给人这种无谓的希望是很残忍的事情吗?每每都弄得我哭笑不得,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简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居然会为这样的人苦恼,想来我的品味大概也有点问题。
不过必须承认,现在我有一点高兴——虽然我是真的真的不想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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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秀英一起回到住处,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虚脱了。
高永夏*绝对*是那种有仇必报的人,不过是赢了他两目半,就不依不饶的缠着人不放。哼,下就下呗,我还怕你不成么。结果就这样一来二去的,又折腾到半夜才坐上计程车各回各家。
对局的时候,精力都集中了在棋盘上,所以还不觉得什么;等到最后的数目一结束,才觉得自己像是代替沙袋在练习场上挨了一下午的拳打脚踢似的,全身都酸痛得不行。不过,揉着眼睛看看对面高永夏也跟多少天没睡一样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想起他前一天半夜也是被秀英一个电话叫起来拎到棋院来着,心里立刻就平衡了不少。到这时为止,我的战绩达到八十六胜七十五败,领先了他十一盘。高永夏肯定不会满意这个结果的,但他要是想追回去的话,我也不会让他如愿——我可是清楚地记着自己有言在先,到韩国来决不是为了观光的。
冲过淋浴对着镜子梳头时,发现头发不知不觉间又长了几分。一个月前才刚让它恢复到了将将及颈的长短,这么会工夫发梢就又快要扫到肩膀了。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东西,明明希望它一直维持着原状,它却在不知不觉间朝着让人困扰的方向发展,同时又给人美好的假象,让人狠不下心来将它斩断。
我心里清楚得很,现在是该当机立断的时候,否则就真的没完没了:要么把今天的事抛在脑后,坚持初衷让自己死心;要么就掉转方向,回过头去找他问个究竟。一直举棋不定下去的话,不安和焦躁会让我垮掉的。虽然现在不是什么需要呕心沥血的日子,但就算只应付高永夏白天黑夜的狂轰滥炸就已经够费神的了,情绪混乱的话肯定会吃不消。
然而糟就糟在,我已经变得彻头彻尾地没主见,而且又习惯性地瞻前顾后扯出一大堆有必要没必要的顾虑。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电话,我根本不会有半点踌躇。从前进藤怎么粘我也好,对我说什么也好,都没有他在这一个电话里所说的话给我的震撼那样强烈。他让我的意志开始动摇,让我本来已经冷却下去的心,这会又燃起了一点点名为“勇气”的东西。
我可以希望吗?我望着窗外默默地在心中问着他。可以一直这样粘下去吗?可以……喜欢你吗?
我还是不能相信我可以,但是就这样放弃的话,又真的有一点不大甘心。
算了,还是先睡吧。虽然巡回赛还没有恢复进行,但高永夏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和他下棋,松懈一点就不是区区两目半的问题了。
于是,这个理由被我拿来当作借口,至少糊弄过去了两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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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跳在这里的这一手非常好,时间把握得相当准确;我之前一直都在向错误的方向诱导你,但你竟然没有下错棋。能够判断得这么清楚,实在是难得啊。”
安太善老师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
“虽然收官时出了点错误输掉了半目,但从整盘的走势来看,你比一个月前又进步了。”
我向他鞠了一躬。
“谢谢您的指教。”
“啊,不用客气,”他笑道。“我自己也下得满愉快的。不过塔矢,你不用一直都这样紧紧张张的吧?以你目前的状态,只怕整个韩国棋院都没有谁比你进步得更快,可我看你总是一副那么拼命的样子,就好象后面有人追赶着一样,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因为就是有人在追赶啊,”我说。“稍稍停下就会被他迎头赶上的,我哪里还敢不努力。”
“哦?那么厉害?”他张大了双眼。“是谁啊?”
“进藤光啊。”我笑了笑。他吃惊的样子真的挺可爱的。
“真的吗?”安太善老师抓了抓头。“看来你的运气不错,能有个好对手。唉,托你的福,这些日子永夏和秀英的干劲也和先前不一样……不过我说叫你不要太紧张并不是要你懈怠,只是想提醒你注意点身体,这两天你的气色真的不太好。”
……
……
我的气色不太好。
一天里至少已经有三个人对我这么说过了。坐在计程车上,我扭过头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也许吧。最近拼得的确狠了一点,每次几乎都要撑到不知不觉中已经睡着才肯罢休,因为这样也就没机会再胡思乱想。
嗯,没错,连我自己都有点鄙视自己了,居然昏昏噩噩了一个星期,任何行动也没有,除了一个劲地挑灯夜战连带着让秀英也天天夜不归宿——只要我呆在高永夏那里下棋,他肯定会跟过来的。虽然我和高永夏都不会拉着他来下,睡眠不足确实不能促进身体健康。
说来也巧,高永夏那几天也竟然也没什么比赛,不然我还真的没办法找谁来帮我熬一下多余的灯油。从前他没少抓着我下通宵,现在也该轮到我主动一回了。结果就变成秀英回房间睡,我们两个人在那里耗着拼体力,谁都不愿意先服软——后来秀英说他连续三天一觉醒过来发现天都快亮了,可我们两个居然还在棋盘前头支着眼皮数目。不过这样也好,再加上一份替秀英作记录的活,也免得我闲下来没事情做。
其实也不完全是我自己不想休息。这些日子即便什么也不想,想要入睡也变得很困难。心头总有什么悬在那里,惴惴的让我不得安生。而且我又不喜欢药物催出来的睡眠,非但睡不好,第二天还总是头疼。所以为了不浪费时间,只好想尽办法让自己忙起来了。
可是,我到底在做些什么?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吗?朝影子皱皱眉,我自己问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了?巡回赛就快要结束了,离进藤他们回国也只剩下不到三个星期,我究竟还在犹豫些什么?我……不是……
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放不下的吗?
因为放不下,所以才会逃到这里;本来还以为距离已经足够安全了,结果却还是被抓了回去,面对和最初没什么分别的僵局。像现在这样继续在原地徘徊展转下去,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是,垂死挣扎不如痛快点投子认输,我了解;嗯嗯,顽抗无效的话最好就顺天由人,明白;没有后路就干脆以进为退,是是,晓得了……
——那你还窝在这里自欺欺人干什么?打个电话就可以订到机票,手头的行李只有那么一点,只是巡回赛还没有全部结束……但也已经接近尾声了,何况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为观摩比赛才来的。
你看,我说了连我自己都鄙视自己。那个做事情干脆利落,讨厌拖泥带水的塔矢亮大概是扔下我跑去爪哇度假去了,现在的我只感觉精神和身体分了家;明明有足够支持行动的勇气,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身子就是倦倦地不想动,丝毫也不理会精神怎么催促,只能一天接一天地拖下去。
车子停下了,我暂且回过了神,揉了揉抽痛的额角。
昨天和安太善老师约好要对局,而今天开始之前洪秀英和高永夏突然说有事情要先走,叫我下完以后直接到高永夏的公寓去找他们。说真的,我觉得有点纳闷,从前我不管和谁对弈那两个都会来看的,不知道他们这回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而答案很快便揭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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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电梯,我看着房门旁边写着高永夏三个字的牌子,按下门铃。
房间里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里面的人探出火红色的脑袋照了一面又急匆匆地跑了回去。
“自己进来,我得看锅,要不然就糊了……”
诶?
我走进去把门关上,换好拖鞋,这时候高永夏端着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腰上系了条围裙。
“你……在做饭?”
其实我本想说的是“你居然会做饭”。本来嘛,从我到了韩国来过他这里多少次了,三个人一直都是叫外卖的,从来没见他下过厨房。
“啊。”他应了一声,又回到厨房去了。“稍等一下,汤还没盛出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这么想着,我走过去看看桌上,结果差点没笑出声来。
三个盘子摆成一圈——泡菜炒豆腐,泡菜牛肉,泡菜鸡蛋卷。
不知道社看见这个会怎么说。他是第一个管高永夏叫高泡菜的,看来还真是有点先见之明。
等他端着汤出来,我看了一眼,果然是泡菜汤。
“你这么喜欢泡菜吗?”我忍着笑问他。
“啊。”他把围裙解下来扔到一边,从电饭煲里盛出米饭。“你不是挺能吃辣的吗?”
“那倒也没错……谢谢。”我接过他递来的饭碗。还好饭是新的,若是昨天剩下来的,难保他不做成泡菜炒饭。
坐下之后才发现有点不大对劲。
“诶?秀英呢?”
“回家了啊。”高永夏答道,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诶?”我有点吃惊。
“今天是我找你有事。”高永夏仍然一脸的不慌不忙。“你韩文说得这么利落,用不着他跟着做翻译了吧。”
我没话说了,他一皱眉头,指了指我的碗。“快吃。”
没办法,合上筷子说了声开动,我便开始品尝泡菜同学的泡菜大餐。平心而论,就这一个月吃过的韩国菜而言,味道可说还算不错,至少这种程度的辣还算可以接受。
晚饭吃完,泡菜大师傅开始收拾桌子,我马上走向盥洗室——刷牙,谁叫他的菜都是辣的。
等我从盥洗室出来,高永夏又开始玩上了新花样。
“你在干嘛?”电视和音响都打开着,沙发前面放着棋盘棋子,我看着他正弯着腰把两支麦克风插到影碟机上。
“玩点有趣的东西啊。”他直起身子走到棋盘前面。“一起玩吧。先下棋,谁输了谁就唱歌。”
我没动。
他看了我一眼。“来呀,我要猜子了哦。”
“你到底要干嘛,高永夏。”我眯起眼睛说道。见鬼,他怎么这么无聊——何况我也不会唱歌。“你不是说有事情找我吗?”
“对啊,”他指了指棋盘。“只不过得等下完了再说。”
我吁了口气转身向外走。“我回去了。”
“喂!”他在我背后喊道,“怎么说走就走啊?你这个人真是没情趣。”
“我就是这样没情趣好不好?”实在有点忍无可忍,我险些冲他吼起来。不过转念想想,还是算了,不要跟他闹得太僵,我早都已经够烦的了,还是别惹麻烦了吧。
蹬上鞋,我走到门前,手才碰到把手,高永夏先我一步把门堵住了。
“好好好,算我不对还不行?”他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可一点歉意的表情都没有。“你先别走,要不然我跟秀英的工夫可就白费了。”
我皱起了眉头。什么工夫?“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们,”他一字一顿地说。“要,你,振作起来。”
“振作?”我不解地重复道。
“对,振作。”他一点头。
我越发地觉得不耐烦。“哈,谢谢,不过我可没觉得我低迷。”
这回轮到他皱起了眉头。“你还没低迷?拜托,你照不照镜子啊?麻烦你好好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要不然问问其他人也行,叫他们告诉你你这一个星期瘦了多少!”
我愕然地呆望着他,他瞪了我一会,随后叹了口气,拉着我的袖子回到玄关。
“得得,我算是服了你,塔矢亮。你这个人哪简直是倔得让人恨不得扁你一顿,真不知道你到底拿不拿我们当朋友。”他咕哝着说。“进去进去,我给你泡杯茶,你先冷静一下再说。”
我没再说什么,想了想,还是乖乖地换鞋回到了屋里。
茶杯递到手里,高永夏坐到了我对面,我转过头望着旁边的棋盘。
“塔矢,你为什么来韩国?这不是你的作风。”
啧,口气还不小,你以为你是谁。我想。
“我和你父亲接触过不止一回了,多少也对你有所了解。”好象会读心似的,高永夏说道。
“人可是会变的。”我白了他一眼。
“哈,还嘴硬。”他摇了摇头,凑过来盯着我的眼睛。“你以为你能骗得了谁?自从来了这里,你根本一直都不开心。别觉得你掩饰得很好就能混过去,也不要总是自认为比我们样子成熟就把我们当小孩子耍。你不过才十六岁而已还小我一年,论任性论交际面你跟我根本就是半斤对八两。”
我转过头不置可否。算了,不管说得怎么体面,他其实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别以为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又一次地,高永夏像是能刺探人心里所想的似的。
“是因为进藤吧?”
这两个字听来好象是一声炸雷,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不会吧?老天,你这个家伙……
“我没说错吧?”他继续道。“秀英告诉我那天电话的事情了。虽然说偷听你们的私人谈话很不道德,可声音实在太大了,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觉得吵,也就由不得别人不听。他知道饭店失火的事,特地从中国打电话过来,又那么大声地骂你,可见他有多担心你。而你接过那个电话以后就开始反常,先是心神不宁然后又拼命地找事情做来转移注意力,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管不顾,你敢说不是吗?”
我感觉脸一阵阵发烫,直想咬牙切齿,不仅仅是因为被看穿了的缘故。
——进藤光你等着的,这笔帐先记着,回去再跟你算。
“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高永夏顿了顿。“但是我和秀英都想说,无论发生了什么,逃避是没有用的,如果你想要解决,就要大胆地去面对。”
真是老生常谈。想想这时再不承认也没用了,索性也就干脆实话实说。
“这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面对的时候根本没办法解决,谁还会逃。”我小声咕哝着。
他怔了一下。“那也是你一厢情愿的吧?”
诶?我转过头来看他,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逃避的决定,是你单方面做出的吧?你没有问过进藤的意见,对不对?”
我没说话,扫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他叹了一声。“如果这是你们两人的决定,他就不会打电话过来,还一上来就那么激动地骂你了。你难道还不懂吗?他是在责备你为什么要这样我行我素,他有权知情的。”
“塔矢,有些事情既然牵涉到了两个人,那么就应该由两个人一起决定才对,什么都不说就一个人揽下来,未免太不尊重对方了吧。”
“哼,如果知道那件事是什么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说。
“我才不管它是什么。”他回答。“难道你介意别人怎么说?”
“我介意进藤会怎么说。”我答道。
“哦,那你就是在害怕了?”他一歪头。
“那倒也不是……”
这时我忽然觉得有点奇怪。
“诶,听你的口气,好象我的事情你都调查过似的。”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他摇摇手。“我*只*是猜测而已,秀英也一样。你们之间的事情,和其他人无关。”
“不过,塔矢,看在你和我下过那么多盘棋的份上,我还是想要给你点忠告。如果秀英说的是真的,进藤真的是那样激动的话,就说明他的确非常看重你;你要好好想一想的是你最在乎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你在乎的不是别人的看法,那就最好勇敢一点,也许事情并没你想象的那么糟。适当地对自己的影响力有点自信,也适当地给对方一点信任,把决定权分给他一半,这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
一口气说完了,他直直地看着我,眼神让我想起上学时的老师——仿佛我就是他想拉一把的失足少年,可实际上我什么都没干。
皱着眉头朝他看回去,我觉得我简直都能听见他心里那得意的笑声。看来进藤光的那笔帐是非得好好算算不可了,虽然说到底高永夏这次还是白得意一场。
“这我也知道啊……”
我颇为无奈地朝他耸了耸肩。果不其然,泡菜同学鼓了鼓眼睛,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你以为我是那么迷糊的人吗?连这点问题都想不通。”我托着腮继续说。“我早就已经有定论了。”
“那你怎么还……”他显得更糊涂了。
“我也不清楚。”我耸了耸肩膀。“反正就是这样。你不是比我明白吗,还等着你帮我解释呢。”
这下他似乎是真的没主意了,挠了挠脑袋,很难得地露出了有点左右为难的表情。我看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得得,还是别整他了,反正我已经扳回了一城,就算打个平手。
“好啦,你不用费神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捧起手里那杯已经快要冷掉的茶浅浅地尝了一下,泛着苦味的淡香在舌尖上散开来,却又隐隐地透出甘甜的味道。
“也许,我就是在等着有人把我所想的事情,明明白白地给我重复一遍罢了。”
“……那,你现在感觉好一点了?”过了一阵,高永夏问。我知道他还是似懂非懂,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我再次对他笑了笑,点了下头。
没错,是已经好多了。心中不知名的悬疑似乎终于落定,精神重新回到了肉体之上。这时的我,不可思议地感到一身轻松。究竟是为什么也许我一辈子也搞不清楚,但我至少明白一点,这个晚上高永夏说的话,将成为我日后行为的动力。
过去的我,从来都不相信别人的意见可以对自己的行为造成太大的影响,然而自从认识进藤以来,很多东西都改变了,也许这也是其中的一件。或许不止是他,我对身边的其他人也开始有了依靠的需要。正如此时,我所等待,所希求的,大概应该是一个真正关心了解我的人吧。我并不是需要别人替我作出决定,我只是想要一点支持,想要一些理解,想要有人在这里陪我喝一杯茶说一会话,让我能放心地把压在心头的负担放下,继续走自己选择的路。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不再是孤单的鲁滨逊,赖以栖身的只有那唯一的小岛——支撑着我整个世界的十九路棋盘;我的天空下不仅有给我生命的父母,催促我前进的对手,神乎其技的目标和无数的匆匆过客,还有所谓的知己,以及喜欢的人。
这样的话,我是不是真的可以走出那个角落,融入进藤心中那片更加广阔的天地呢?
有人理解和体谅,真的是种很快乐的感觉。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他。
虽然当了一回无辜的被教育者,感觉有点不爽……
但是,高永夏,我该对你刮目相看了,是不是?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强烈的倦意忽然铺天盖地地席卷过了来,我感觉有点恍惚,不由自主地用手支起脑袋,拼命地睁大双眼抵制着晕眩。随后高永夏的声音带着戏谑的味道从对面飘了过来。
“啊哈,看来今晚不能下棋了。真是的,还想听听你唱歌呢。”
我揉着眉心朝他哼了一声。“什么啊,谁听谁唱还不一定呢,你怎么知道就是你赢?”
“行啦行啦你还是睡觉去吧,”他大笑着说。“你要是生病可不得了,安太善老师又会以为我欺负你了,而且我还有一次参加北斗杯的机会,不想惹得进藤在棋盘以外的地方跟我拼命。”
“去你的,”我一边站起来一边朝他喝道,脸又有点发烫。“说什么有的没的,我回去就告诉他你连我都赢不了,更别提本因坊秀策。”
“吓,你怎么知道本因坊秀策就一定比你下的好?”他还在贫。
“我就是知道,我跟他下过。”我说。其实是父亲觉得SAI像秀策,所以管它真假暂且借过来用一下吧。
“行,行,我认输成了不?”一听就是不信。
我耸了耸肩。懒得跟他争了,我真是累了。
走到那间专门收拾出来给我和秀英作卧房用的房间门前,我转过头再次对他诚挚地笑了笑。
“谢谢你,高君,还有秀英。”
我是真心地感谢他们两个。
“不用客气。还有,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允许你叫我永夏,亲爱的阿亮。”他嬉皮笑脸地说道。
我假装不满地朝他皱皱眉。“我才不叫。你也不许喊我亮,不过看在我父亲的份上,我看我还是勉为其难地准你叫我一声塔矢前辈好了,可怜的泡菜。”
“喂!”他也故作生气状地冲我喊。“你心情好了就这样吗?”
这次我真的笑出了声,走进屋里把门关上,但我知道我的笑声还是能传到外面高泡菜的耳朵里。
——既然心情好已经被看出来了,那就没有必要再掩饰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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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我认输了。”
“谢谢指教。”
收好棋子,我托着下巴朝对面板着脸的高永夏不加遮拦地笑着,后者迷着一双凤目瞪了我一眼。
“一百一十比九十八,”秀英翻着记录在旁边说道。“塔矢还是领先十二盘。永夏,你第一次中盘认输诶。”
“哼,”高永夏撇撇嘴。“我这不过是看在他马上就要走的份上略微放了点水而已。”
我和秀英同时向他眨了眨眼。是不是放了水我们三个都清楚。
站了起来,我走向窗边望了望头上那茫茫的夜空。夜色是如此清明,漫天闪烁的星辰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是最后一盘棋,最后一次三人合宿,我的行李箱就摆在窗边,第二天破晓,将有一架飞机载着我继续西行,我要到那里去面对我命定的对手,一生的牵挂。
给他一点信任,分给他一半选择的权利。
我所能做的大抵如此。
虽然笼罩在心中的疑云与恐惧不安仍未散去,虽然希望与绝望仍然一同在未来的天空中盘旋。
我还是要亲口问问他。
亲耳听他告诉我答案。
“……只不过很可惜啊,塔矢,”
高永夏的声音将我拉回到现实,我回头望向他。
“这不是什么正式比赛,所以既没有头衔也没有奖品。”
“奖品啊……”我想了想,随后回到棋盘前面,指了指盒子里的棋子。“这棋子是你的吧?”
“是。”他点了点头,显得有点困惑。
我揭开白棋的盖子伸手拈了一颗出来。
“来吧,签个名在上面。”
秀英一笑,“好主意。”说着,掏了根耐水性水笔给他。
高永夏颇为无奈地作了个苦相,拉开笔帽在棋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可惜笔太粗棋子又太小,只够签下一个姓氏。
“好了,可以了。”我说。从他手中夺过棋子和笔,在另一面写了个数字12。
“看到了吧?这就是奖品。”我向他挥了挥那枚白棋。“这颗棋子归我了。放心,到了中国我会找人把字刻上去,这样就永远都不会被抹掉了。”
“……好,你拿去好啦。”高永夏咬着牙说。“但是我要告诉你,塔矢亮,总有一天我会把它赢回去的,你就等着瞧吧。”
“有本事你就来好了,”我自信地向他一笑。“不过不要寄希望于明年的北斗杯,因为你的对手依然会是进藤。……而且,到了那个时候,他也一定可以赢你。”
其实,最好的奖品,我早就已经收到了。
是的,我们都生存在同一个世界中,总有一天还会再度重逢;无论是作为对手也好,抑或是朋友也好。不过不管是对手还是朋友,请答应我——等到那一天到来时,让我知道你们也都活得很快乐。
番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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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