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送给恋人的礼物,一定不要是镜子。
因为一旦碎了,就再也没办法复合。

“如果你的镜子碎了,你要怎么对待它?”
第六只苏格兰C·S的空杯被她不稳的手颇为粗鲁地杵在吧台上。甩了甩蓬松的长发,她醉醺醺地探着头,朝向隔着一个空座自斟自饮着芝华士的男人问道。
男人起初对这突兀的发问置若罔闻,半晌以后,他放下酒杯,转过头来。
“如果是你的,你又要怎么对待它?”

后海的酒吧,一向都富于情调。半明半晦的灯光,不瘟不火的音乐。
她就是在这家外表毫不起眼,内在颇具档次的BAR里,遇到了这个男人。
男人来自日本,直发垂肩,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
她是中国人,烫卷的黑发梳成偏分,毕业于外国语学院日语系。
某一天起,她开始每晚在BAR里泡;某一天起,他每晚准时光顾。
她一个人,他也一个人。
每晚都坐在吧台的同一个位置,中间隔着一个空位。
她喝苏格兰C·S,他点芝华士。
除去点单,不说一句话。
偶而他们的目光会越过空位的距离,在泛着酒味的空气中无动于衷地相触,再分开。
她每次喝六杯,然后打车回家;他每次喝七杯,穿过马路到另一侧叫出租。
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没有问及她的姓名。
相遇后的第七天,她向他搭了话。

“如果你的镜子碎了,你要怎么对待它?”
她问。
“如果是你的,你又要怎么对待它?”
他反问。
两人说话的口气都沾染着半酣的酒气。
“我先问的。”
“你先答。”

她挑了挑眉毛,他耸了耸肩膀。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沉默。她从口袋里掏出薄荷烟,抽出一支点上;他打了手势,要了那一晚的第七杯。
她叹息。
“如果是以前的我,会毫不犹豫地把碎掉的镜子捡起,然后用我的一切把它拼合起来,不管它碎成什么样。”
“哦。”
他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她看着他。被晦暗的光线和酒精的作用模糊了的视线第一次细细地勾勒他的相貌,忽然让她感到他的实际年龄大概比她起初的印象要年轻许多。
酒吧的灯光让她产生了错觉,他其实还只是个男孩,最多二十出头的样子。
侧脸的线条相当清俊,修长的手指和低垂的眼帘,优雅得几乎让人砰然心动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构建起来的却是一种近乎微薄的存在感,仿佛看久了,目光便可以穿过他的身体,直接望见他身后的墙壁。
他是第一个让她产生如此感受的人。那个时候,她不否认自己心种涌动着一种奇怪的冲动。

“喂,玩个游戏如何?”
她招呼道。
“什么?”
他看着手中的酒杯。
“我说,我们两个从现在开始,讲各自心里最先想到的一个故事。讲完了,也许就能找到答案也说不定。”
“好主意。”
他应和道。

沉默持续了几秒,她说道。
“我想到了。”
“我也想到了。”
他答。
“先声明,我的很白烂。”
“彼此彼此。”
“那谁先开始?”
“无所谓。”
“那就一起吧。”
“好。”

她掐掉烟,他放下喝到一半的威士忌。
“我要讲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哦。”
“你的?”
“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
“嗯。”
“我的是爱情故事。”
“我的也一样。”
“真的?”
“真的。”
“那好。”
“好。”

于是,故事开始。

“从前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是青梅竹马,小的时候一直住在对方的隔壁。”
“从前有两个男人。小的时候,一个过着正常孩子的生活,一个从两岁就开始下棋。”
“下棋?”
“对啊。”
“很厉害。”
“也许。”
“不不,真的很厉害。”
“哦,也许。”
“那个……他们也是从那时就认识了吗?”
“不,第一次见面是十二岁。”
“讲讲看?”
“一起讲。”
“也好。”

“男人和女人……那时候还是男孩和女孩。两个人都很淘气,常常一起玩耍,让大人都很头疼,他们却很快乐。”
“十二岁的时候,只会下棋的孩子在自家的围棋会所见到了另一个孩子,然后他们下了一盘。”
“哦,谁赢了?”
“不会下棋的那个赢了。”
“真奇怪。”
“是啊。”
“……”
“……”
“继续?”
“继续。”

“有时候会和小伙伴们起冲突,女孩总是最先动手的一个,而男孩每次都会闯到最前面去护着女孩子。那时他们的感情简直好得不得了。”
“输的那个孩子非常不甘心,一心想要超过赢的那个孩子,所以不顾一切地追赶他。”
“他们在同一所幼儿园,后来又进了同一座小学,在同一个班级念书,每天都形影不离。”
“后来两个人总算又下了一盘,结果让先前那个输给对方的孩子很沮丧,因为这一次他所追赶的人不知怎么变得好象初学者一样弱。”
“真的很奇怪。”
“嗯。”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呢。”
“那我继续。”
“好。”

“两人一起在那所学校上到小学二年级,男孩突然搬家了,离开了女孩居住的小镇。”
“那一年那个失望的孩子通过了职业考试,做了职业棋手。而过了不久,另一个孩子考上了院生。”
“院生?”
“棋院的学生,算是预备的职业棋手吧。”
“哦,这样。”
“嗯。”

“女孩和男孩就这样分开了,十年都没有再见面。后来女孩子初中毕业离开家,上了城区里的一所高中。那个时候,她已经几乎不记得那个男孩子了。”
“第二年,做院生的孩子也通过了职业考试,另一个孩子装作无动于衷,但事实上他一直都很在意。”
“但是高三的那一年,女孩子遇到了一生中最为意外的事。她再次见到了那个男孩,因为那个男孩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了那个城市,转学来到了女孩的班级。”
“这之后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包括另一个男孩突然说自己不再下棋。”
“……有趣的人。”
“是吗?”
“大概。”
“唔,大概。”
她点头,他喝掉了杯里的最后一点威士忌。

“口渴了。”
她说。
“你还要吗?”
“……要。”
于是他破例喝了第八杯,她也喝干了第七杯。

故事继续。

“女孩和男孩都感到很惊讶。缘分这种东西,实在不可捉摸。但他们都很高兴能够再见,于是男孩对女孩说,我们继续和以前一样吧,女孩说好。”
“后来他回来了,对他说他要一直走下去;于是他就说,那就追上来吧。”
“他们又开始形影不离地相处,就好象真的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女孩非常快乐,因为她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思议的共通之处,他的思想就是她的思想,他们两个就好象是失散已久的一对双胞胎。”
“这以后他们变成了很好的朋友和对手,又开始常常在那家会所下棋,只是每次都会吵架。”
“第一次模拟考试以后,他们发现彼此的成绩很接近,于是相约考同一所大学,最后也的确如愿以偿地进了那所大学。”
“他们两个一起参加各种比赛,不知不觉地成了彼此最亲密的朋友。”
“大学的第一年,他们正式成了恋人。”
“从小下棋的那个孩子拿到第一个头衔的时候,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另一个孩子的告白。”
“男孩和女孩在星空之下约定不离不弃,纵使到了来世也要继续在一起。”
“那个新年两个人来到神社,偷偷地立誓说从今往后不论受到多大阻隔,也不会放开对方的手。”
“有够白烂。”
“是啊。”
“不过确实幸福。”
“没错。”

“女孩和男孩太过相象了,彼此之间甚至不需要语言就能相互了解。”
“两个人的个性和习惯都相差很远,一个沉稳,一个活泼,但他们一向很有默契。”
“男孩喜欢用自行车带着女孩到处游玩,他说要带女孩走遍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
“活泼的孩子常常用电单车载着沉静的孩子工作回家,没有对局的时候,还会带他去游乐园,海边,还有酒吧。”
“女孩子想要的不多,只希望能够有座小小的房子,和最心爱的人过最普通的日子,两人一起上班下班做家事,或许还可以养个小孩。”
“从小都在下棋的孩子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可他知道自己只想和另一个孩子一辈子下棋,吵架,就算没人会祝福他们。”
“真是幸福啊。”
“当然。”
“就好象每天的太阳都是新鲜的一样。”
“嗯。”
“也是真的以为可以一直走下去。”
“是啊。”

她摇头,他叹息。随后,他们要了各自最后一杯威士忌。

“尾声到了?”
“尾声到了。”
“那么结果呢?”
“你先。”
“他死了。”
“哦。”
“毕业以后,他做了高级翻译,一天下班的时候,天黑没有看清楚路,掉进没有盖子的下水井里摔死了。”
“……”
“很可笑的死法吧。”
“没有这么觉得。”
“我觉得很可笑。”
“是么。”
“那么你故事的尾声?”
“分手了。”
“结婚了?”
“你怎么知道的?”
“大凡这种情况,必定是其中一个结婚了。”
“是啊。”
“是谁?”
“活泼的那一个。”
“第一次见面时赢棋的那个?”
“对。”
“怎么分开的?”
“站在路灯下面同时松开手。”
“就这样?”
“就这样。”
“果真烂俗。”
“说的是。”

她笑了,旁若无人地大笑,笑到全身颤抖。他也笑了,笑得弯下头,半长的发丝遮住了脸。
笑声渐止时,他转过头去倾空了杯里最后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她在醉意朦胧中听到他说了什么,俊秀的脸上泛着一抹深邃的笑意。
“送我回家吧。”
她说。
“……好啊。”
他回答。
“FOR ONE NIGHT?”
“没这个兴趣。”
“哈哈,开玩笑而已。”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旁边有人过来想要搀扶她,她挥舞着双手仿佛赶蚊虫一样把他们赶跑。
他们走出酒吧,叫了出租车。
她喝得太多,一路上都在不断地大笑,管不得失态不失态。
后来的事,她只记得自己靠在他身上,拼命在口袋里翻找房门的钥匙。
待到再次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天亮。
她衣着整齐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头疼得快要炸开一样。
费力地撑起身子去厨房倒了杯水,她极力回想前一晚的一切。
他已经走了,房间里空无一人,桌子上一张字条上有他清秀的笔迹。
“如果我的镜子碎了,我就把碎片锁进抽屉最深处。”
她笑了,放下字条,回到床上睡了一整天。

晚上的时候,她再次来到那个酒吧,但他没有出现。
此后的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再来。
她坐在原地,身边隔一个座位的地方不时有人来了又去,也偶尔有人点芝华士,但都不是他。
于是她一个人喝干六杯苏格兰C·S,然后打车回家。
她知道,他已经回国去了。

第四天的早晨,她一反常态地早早醒了来。
她起身,百无聊赖地坐到了电脑前。连上网络以后,突然间心血来潮地想要搜索日本棋院的网站。
点开页面,赫然跃入眼中的,是占了半个屏幕的巨大讣告和黑白遗照,照片上额发染成浅色的年轻人兀自带着一脸灿烂的笑。
照片下面,黑色的粗体字沉重地刺着她的眼睛。
[日本棋界最年轻的本因坊,进藤光七段(21岁),X年X月X日不幸去世。死因:交通事故。]
心念倏地一闪,她记起那个日子,是她在酒吧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前一天。
“他只想和他下一辈子棋,吵一辈子架,即使没有人会祝福他们。”
“如果我的镜子碎了,我就把碎片锁进抽屉最深处。”
回忆静静地流转着,她终于想起那一晚的最后,他咽下最后一口威士忌,嘴角上带着一抹自嘲而悲切的笑纹,用日语低声说过的那句话。

“如果真的是那样,该有多好?”

关掉IE窗口,她伏在书桌上再度放声大笑,一直笑到流出眼泪。朦胧的余光扫过很久都不曾清扫的房间,梳妆台上鲜红的婚礼请柬,还有撒了满地的,在收到请柬的那一天,被她失手打碎的,镜子的碎片。
她走过去,拿起那张烫金的红色卡片,凝视着上面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尔后,她将请柬一撕两半。
松开手,她任那张支离破碎的卡片自由地落下,轻轻地覆盖在了脚下的一堆碎片上。
合上双眼,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转身到厨房取来扫帚,将碎镜连同撕成两半的请柬一起收进了畚箕。
走进厨房,将畚箕里的东西一古脑倒进塑胶袋,她拎着它走出房门,揭开楼层垃圾道的铁盖,把它投了进去。
回到自己的房里,她哗地拉开了紧闭数日的窗帘,春日灿烂的阳光顿时洒满一室。

-送给恋人的礼物,一定不能是镜子。
因为一旦碎了,就再也没办法复合。
如果你的镜子碎了,你将怎样对待它?

她笑了,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喷气式飞机刚刚划过城市上空,在宝石蓝色的背景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白色印记。
“那就……换一面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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