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三部曲·之一] 只是当时


那一年盛夏的夜晚,有着格外清明的星空。

进藤光散着两只睡衣扣子歪靠在敞开的和式门上,懒懒地摇动着扇子。头顶上方房檐下挂着的风铃在夜风的拂动下发出清脆的响声。面前那盘棋已经厮杀至终局,黑色白色棋子错落有致地勾勒出复杂的图案。在他身旁不远处,一笼蚊香正燃着袅袅的白烟,淡淡的香气丝丝地渗入空气,溢满一室。
视线在略有些幽暗的和室内扫过,忽而落在了一件方才一直没有留意过的物件上,进藤光好奇地眨了眨眼睛,起身朝靠墙的搁物架挪了过去。
那是一支晶莹剔透,仿佛是用纵横交错的细致银丝编织而成的细筒样的东西,大致和他的小臂一般长短;顶部稍粗,底部略细,以一种极其自然而完美的弧度微微倾斜着,镶在一只透明的水晶底座上;被进藤光拿在手中旋转摆弄着,那略微粗糙的网状表面映在略微昏暗的灯下,通体散发着莹白的微光。

“好漂亮。”他喃喃地说道。“是珊瑚吗?”

“是海绵。”

对面的门廊处,一身清爽夏季和服的绿发少年淡淡地应道。
迈步进屋,他把手中的茶盘放在塌塌米上。

“小心一点,不要弄坏了……那是我父母结婚时别人送的贺礼。”

“诶,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进藤光抬眼望向正在倒茶的少年。
“不过,塔矢,结婚的话,为什么要送支海绵作礼物?”

“你不知道吗?”
微微地一笑,将茶杯递过去以后,塔矢亮把那脆弱易碎的物件从进藤光手中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这种海绵,里面常常会住着一对小虾。”
“虾在很小的时候就成对地钻进去住,在那里生活,成长,一直到死,也不再出来。”

“所以,虾叫做俪虾,海绵,叫做偕老同穴。”

“……耶——好厉害哟。”听到有点发愣的进藤光不禁张大了眼睛,越发好奇地朝绿发少年手中捧的海绵凑过脸去。
“里面真的有虾吗?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应该有的吧……”
或许是被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挑起了兴趣,塔矢亮皱皱眉,喃喃地说着,托着水晶底座旋转着洁白通透的海绵,试图透过表面的孔隙看进里面。

“喂喂,你拿过来一点啦,我看不见……”进藤光说道,索性伸手过去,捧住圆形的底座将它朝灯光的方向抬高,眯起双眼仔细地观察。
“唔……不行,还是太暗了。塔矢你能看到什么吗?”

塔矢亮没有回答他。
当进藤光诧异地放低手中的物件望向对面时,他看到塔矢亮白皙的双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轻咬着下唇,绿发少年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手。

不过巴掌大的圆形底座,自然用不了四只手去捧。
因此进藤光的双手,一直都紧紧依覆着塔矢亮的,将他白皙的手背裹在自己的掌中。

意识到这一点,进藤光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慌张和不知所措。反射性地想要将手收回去。
然而,目光却在这时同对面的人轻轻抬起的双眸不期而遇。

夏夜的流萤在院中静静地飞舞着,划动着明明灭灭的细微光晕。间或有竹筒碰撞青石的声音传来,偌大的和室中,寂静得听得见彼此的心跳。银色的月光自斜开的门外映照进来,与略暗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恍惚中,名为偕老的海物在两双手中仿佛泛着柔和宛如梦境一般的微芒。

“……该去检讨那盘棋了。”
绿发少年轻轻地说,转开眼睛,抽回自己的手,连同手中的物件一起。
“哦,好。”
金发少年回答道。
于是,一个转而将父母的结婚纪念物摆回原处,另一个将两只茶杯收回到茶盘上,随后两人一起回到棋盘之前。渐渐地,一如往日的争论打破了和室的宁谧,已经散去的火热又随着激动回到了脸上。
轻柔的夜风仍然悠闲地摇曳着檐下的风铃,时间,就在蚊香淡淡的烟气,与竹筒流水的脆响中,悄无声息地逝去。

这个夏夜,只是进藤光和塔矢亮一生中平凡得微不足道的一个夜晚。



进藤光从不知道,婚礼是如此繁冗琐碎的过程。

时下里流行的和式同西式并行的仪式,无疑是给了做新娘的少女更多展示自己美丽光彩的机会,但在进藤光看来委实是种甜蜜的浪费。在从和服换成西装的时候,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耐性。站在教堂的圣坛下等待婚礼开始时,他望着满堂衣冠楚楚,熟识与不熟识的宾客,不由得暗自苦笑。若是这些人知道他进藤本因坊能做到八小时下一局,却险些坚持不下一场未及三个钟头的婚礼,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婚宴的气氛相当热烈。二十六岁,年轻有为,英俊爽朗的进藤本因坊,迎娶与自己同岁的青梅竹马的女友,美丽温柔的藤崎明小姐,如此童话一般传奇式的婚礼,无论从哪一角度来看,都是无可挑剔的完美。
宴会自然少不了酒的陪衬。于是,由劝酒,敬酒到猜酒,互灌,无论多么浪漫的开局,最终也无可避免地演变成为一片浸染着酒精醺酣的笑闹的嘈杂。待到送走了最后一位醉不成语的宾客,进藤光只觉身体仿佛快要散去一样。

热水浴后回到睡房,进藤光揉着兀自抽痛的额角,半合着眼睛摸索桌上的茶壶,意欲用茶水压下那翻动着向上涌起的浓厚的酒气。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桌角处的某样东西。

“这是什么?”
伸手拿过包裹着带有细腻淡雅花色的厚纹纸的长方盒子,他好奇地晃了晃。

“哦,忘记告诉你了,那是塔矢君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
正在将崭新柔软的被褥展开铺好的明愉悦甜美地答道。

“塔矢?”进藤光有些惊异地叫道,随即再度按上酸痛的太阳穴,拼命地在自己混乱不堪的记忆中搜索。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没有过来,礼物是托明子夫人带来的。”明温雅地笑了笑。
“你忘了吗,明天是他的头衔卫冕战首轮,地点不是在北京么。”

“啊对对,今天下午的飞机。”进藤光皱皱眉,自顾自地笑着摇了摇头,开始一点点撕开盒子的包装纸。

“对了,光,小心一点不要摔到地上,好象很容易坏掉……”
明略微担忧的声音飘过来,进藤光忽地浑身一震,仿佛被那种突如其来的预感直刺入一团混沌的意识深处,他的双手竟略略有些颤抖。

藕荷色厚纸的里面,是一只透明的玻璃盒子。盒内,一支镶嵌在水晶底座上晶莹玉润,恍如珊瑚般玲珑剔透的细筒状的海物,纤尘未染似的,在吊灯下泛着冰样的色泽。

-是珊瑚吗?
-是海绵。

……叫做偕老同穴。

双手捧着圆形的水晶底座,他的双唇悄无声息地,仿佛梦呓一般地蠕动着,重复着同样的字眼。
那一瞬间,睡房内略微昏暗的灯光让他产生了错觉。仿佛是在交错的时空中找回了似曾相识的一点,他的耳畔好象依稀地传来了风铃的轻响,呼吸中搀杂进了空气中淡淡的蚊香味道。还有,在那个夜色清明的夏夜里,所有的一切化作空白的片刻;蓦然抬眼时窥见的,掩映在暮色般深邃的双眼中恍如廊外夜空里的星子一般闪烁的光芒,以及少年梦中曾经如潮水般涌入心头的冲动,不愿放开的双手。

“光,不早了,”
温柔的少女的双手牵住了他的手臂,幸福而略带娇羞的明,静静地将头依偎在他肩上。
“该睡了。”

“……好。”
微笑着,他将手中的物件小心地摆放到架子的最中央,转而揽住了新婚妻子的肩。



门铃声打破了夏夜的宁静,放下手中的棋谱,清子从棋盘前面站起来,略微舒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四肢。
拉开和式门,门外的人一身松松垮垮的运动衫,肩上斜挎着旅行包,明明一脸憔悴,却故作轻松地朝她笑了笑。
清子不禁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径自走向厨房准备茶水和茶点。

都说进藤家的次子晖是三个男孩中最像父亲的一个,无论是相貌,棋艺或是性格——这一点,与他同岁的塔矢清子怕是最清楚不过。
作为塔矢家的独生女,清子自小便同那三个熟识;或许是因为年龄相仿的缘故,晖和清子最合得来,他们是同期的棋士。
想来也有点不可思议,虽然是女孩子,但清子的性格,是公认地同她的父亲如出一辙。

“在打谱?”
端着茶盘走进房间,晖正坐在她的棋盘前,抄起她放在一旁的棋谱翻看。
“嗯。”
清子淡淡地应了一声,放下茶盘,小心地沏好抹茶。随后,她起身将半敞着的通向后院的门愈发拉开了些。

夜晚的轻风静静地吹着,月色甚是皎洁;站在檐下看来,那清净如水似的光辉仿佛比室内略显昏黄的灯光还要更明亮一些。瓷风铃丁冬作响,竹筒一下下敲击着青石,清子聆听着这一切,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口气。——青草,流水,蚊香的气息,夏天的味道。

“平次还好吧?最近一直没有见到他。”
进藤晖啜了口清香的抹茶,随手在棋笥中拨弄着棋子。
“你们的婚礼时间……已经确定下来了?”
“是的,下个月。他最近在忙名人挑战赛的事情,还要筹备婚礼,大概很难抽开身吧。”
清子笑了笑,下意识地低头看看手指上的戒指。

“恭喜了。”
放下茶杯,进藤晖笑着,那双同父亲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有些疲惫地环视着空荡荡的和室。
“这几年太多需要操劳的事情,作为塔矢老师的门生,平次也确实帮了不少忙。真是辛苦你们了。”
“还好吧。”
清子回到房内坐好,端起自己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说来……晖君,你怎么想到来这里的?进藤老师的病情怎么样了?我记得你前些日子一直在医院陪同,还打算明天的比赛结束后再过去看看你们……”

进藤晖脸上的笑容褪去了,随即,一抹苦笑再度泛上他的嘴角。
抬起眼睛看看有些愕然的清子,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事实上,我父亲他……”
“刚刚已经去世了。”

青瓷茶杯从手中无声地滑落,砰然翻倒在塌塌米上。清子张大了双眼怔怔地望着晖,只觉头脑中一片嗡嗡的轰鸣。

“现在妈妈、勇和熏都还在医院。再过一会,我大概也要回去帮忙了。”
“……对不起。”清子喃喃地说道,默然垂下了头。
“你不用担心。其实我并不难过。”
进藤晖轻轻一耸肩,用手搔了搔长长的刘海,转而伸手帮清子扶起倒下的茶杯。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就在他身旁。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走得很安详……脸上都是很满足的笑。”
“作为儿子,能够看着父母幸福而安详地离去,我觉得,也应该感到很满足才对。”

清子静静看着他,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沉吟了半晌,进藤晖凝视着手里的杯子轻叹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塔矢老师吧。”
“因为爸爸?”
清子不解地问道。
“你知道,自从当年塔矢老师去世的时候,父亲的情绪就开始变得有些低落烦躁。”
转过头,凝望着门外清明的月色,晖的脸上,露出了极像父亲的笑容。
“因此他那时大概在想,总算又能和塔矢老师下棋了,所以感到很高兴吧。”

心中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感觉突然漫入心头,许多说不清的思绪纠缠在一起,让清子感到有些混乱。这时,晖放下了茶杯,转身在背包中翻找着什么。随即,他掏出了一只长方型的盒子递给清子。

“其实,我是来替父亲把他为你们准备的结婚礼物送来的。”
“前几天,他就说过,很抱歉也许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但是礼物务必要送到。”

清子有些木然地接过盒子,颤抖着撕去了包装纸。
只见透明的玻璃盒子里面,躺着她曾在进藤家里见过多次的,那支洁白漂亮仿佛玉雕一样的海物。

她还记得,母亲曾经告诉她,那不是珊瑚,是海绵;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偕老同穴。
一瞬间,清子仿佛感到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与此同时却又似乎更加迷惑了。

院子里的微风静静地吹进和室内,带来青草的芳香和氤氲的水气,和着蚊香的轻烟,仿佛连少女手中晶莹通透的海物也沾染上了夏天的气味,在灯下一闪一闪地,弥散着属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辉光。

那天晚上睡去时,清子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到大大的和式房中,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边下棋一边快乐地争吵,就这样直到各自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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