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三部曲之二]为了忘却的记念
-我记住你,一辈子,这就是永远。
第一章
冬日的箱根。
出租车径直驶入幽静的别墅区深处,停在一座日式庭院的门口。进藤明抱着两只装满食品的购物袋,颇有些费力地挤出车门。厚实的冬装和一场大采购以后的收获让她略微发福的身子活动起来愈发地不灵便,再加上风湿的老毛病,两脚刚落地,就忍不住地倒吸口冷气皱起眉头。
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冬天实在难熬的季节。尤其是这种又阴又湿,充满着降雪预兆的午后。
因此在这个季节里,箱根的温泉,才会格外地受老年人欢迎吧。
一阵冷风卷着地吹了过来。明头上戴的毛线帽刚刚不小心被车门顶蹭得歪掉半边,这下更加显得摇摇欲坠。她顾不得把它戴正,径直迈步走向挂着写有“进藤”的木制院门,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鼓囊囊的大号纸袋换用一只胳膊圈住,腾出另一只手来按门铃。
不多时,门开了,一个留着整齐短发,身穿普通的家居服,模样显得十分乖巧伶俐的年轻女孩子出现在门口。秀气的脸蛋上嵌着一看便让人心生好感的小小笑涡,用没戴手套的手接过明怀里的购物袋。
“阿姨辛苦啦。”
“源子也辛苦啦。这些日子我们都忙了一点,没空来这边。老头子的事,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明一边整理着手套和帽子,一边笑着答道。
“没有没有,很高兴能帮上阿姨的忙。再说我原本就是专业护理,照顾进藤老师也是工作嘛。”
尽管很快便将成为进藤家的儿媳,源子还是没有改过口来,总是习惯性地“阿姨”、“老师”地叫着。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婆媳二人一边家长里短地唠叨着些琐事,一边走向偌大安静的和式房。
“……对啦,源子,老头子呢?腰疼好些了没有?”
“这几天好多了。医生说是旧病,又受了凉,泡了几天温泉,基本上没大碍了。现在应该是在房间里打谱呢。”
“唉,真是的。从年轻时起就成天让人操心……还整天念叨着什么神之一手,哼,我看呀,要不是这次我跟阿勇死说活说的叫他听医生的话过来疗养一段,难保月末的卫冕战不会因为腰疼受不了弄出个不战败……到时候不被人家笑掉大牙才怪了。”
“进藤老师可真是固执啊。”
“他们这群围棋狂都是一个样,沾上棋就不要命了。”
“可不是。前些日子野崎六段来这边探病的时候,老师连坐起来都很困难,还非要和人家下上一盘不可……”
“哦,那然后呢?”
“后来疼得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躺下,在纸上画出棋盘来将就着下……等客人走了,进藤老师抱怨了好半天,说早知道这样的话,在房间里预备一副他们用来做现场解说的大盘不就好了。”
“啊啊,我就知道……真是拿他没办法……咦?阿晖还没有回来吗?”
把脱下的鞋子放在阶下,沿着细长的门廊一扇扇隔门地走过,明没有看到次子的身影。
“……刚刚打电话说要晚些回来,说是指导棋结束以后,要去车站接社老师。”
“哦,真的?社君也来?实在太好了呢。前些日子听说病倒了提前退出了循环圈,大家都觉得惋惜得很。还有人传说他怕是要引退了……好在只是传闻而已。”
“嗯。不过勇君和熏君都不能来……”
“阿勇公司里的事太忙,抽不出空来,阿熏马上要去欧洲,应该是今天晚上的飞机吧。不过也无妨,今天是老头子他们界内人的小聚,过来的都是他那群老朋友,勇和熏又不懂围棋,还是让他们去做该做的事情吧。”
愉快地说着话,一老一少走进厨房,将怀中沉重的负载物撂在台上,打开纸袋分门别类地整理归位。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明直起身,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转而烧开水泡了壶新茶。一边的源子已经系上围裙,开始为当晚的餐宴准备饭菜。看着她动作干净利落地忙碌着的身影,明颇为欣慰地舒了口气,端起茶盘向厨房门口走去。
“你先准备着吧,我看看老头子去。我们回来都没出一声,大概又下得入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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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币自贩卖机的投币口落入,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天野跟着按下标有“柠檬茶”的按钮,手指不可否认地有些微微颤抖。
拧开瓶盖,咽下几口酸酸地带着苦味的饮料,天野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长长地透了口气。之后,他漫无目的地将透明的塑料瓶捏在手里晃了几晃,目光落在棕黄色液体表面泛起的细白泡沫上,短暂地出了一会神。
这时,楼梯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天野反射似地抬起头。
“哟,看来不敢呆在那里的人不止我一个呀,芦原老师。”
推了推眼镜,身材敦实的周刊主编颇为爽朗地笑道。
迎面走过来的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略微卷曲的黑发,脸上已然稍稍添了些皱纹,但笑容却依然带着孩子似的腼腆。
“啊啊,真是有点惭愧。……天野先生也是因为紧张得看不下去所以才出来的吗?”
“嗯,是啊。老实说,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呢。”
天野说着让到一旁,芦原走到贩卖机前,低头在钱包里翻找零钱。
“我也是……就算是观看当年塔矢老师的对战,也从来没有让我这么紧张过。”
投进硬币,芦原选了罐装红茶。
“……这,该不会是因为我们两个对亮君太过关注了吧?”
两人的动作同时停滞了一秒。尔后对看了一眼,又一起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可能吧,谁知道呢。”
两人说笑了一阵,芦原止住笑意,神色恢复了起初的凝重,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不过,这盘棋确实了得。”
“嗯。循环圈第一轮第三局才下到中盘就出现这么危险的对峙……连我这个不是棋手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呢。”
“小亮这几年来的进步可想而知有多么惊人。”
“是啊,不过绪方老师的气势也太过明显了。归根到底,对手虽然是九段,但还不曾拿到过头衔;和天元、王座、本因坊三大头衔的持有者相比始终还是……他本该不必像这样急于求胜吧……”
听到这里,芦原含着最后一口红茶摇了摇头。扫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他将手中空了的红茶罐子扔进废物桶,迈步朝观战的记者室的方向走去。天野跟上他时,他脸上俨然挂着一个自豪的兄长式的微笑。
“绪方先生呀,他可是一直都把小亮看作是平等的对手呢。”
天野略微一怔,想要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口。然而话音未出,便被拐角处迎面而来的两人打断了。
“啊……天野先生?芦原老师?”
“哦,这不是和谷君和越智君么?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那个……”个子略高,褐色头发不安分地向四下里翘起的年轻棋手脸上泛起了窘迫的红晕。“塔矢还没有下……我坐在那里觉得有点透不过来气……所以……”
身旁和他同期入段的同伴面无表情地推推圆形眼镜,随即用十分不屑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真没出息”。“我想去洗手间。”
“啊哈哈哈……”天野再度爽朗地大笑起来,同芦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转过拐角,身后那两个年轻人的声音依旧隐约可闻。
“……虽然对那家伙没什么好印象,不过还是希望这一局塔矢能赢……”
“……说不准呢……这样的局势,两边都太难继续了……”
“……这种时候,也就只有进藤光那家伙还能安稳地坐在那里吧……”
两人走进记者室的时候,果然少辈的棋手中只有进藤光一个人还在那里。正在指点着棋盘相互议论着的座间前王座、一柳、芹泽和仓田十段的身后,染着金色额发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只管注目屏息,神色严肃地盯视着前方的屏幕。窗外的暮阳映照着他宛如雕像般持重静止的脸,每根线条都已绷直抽紧的侧面轮廓,仿佛连发丝也不曾微微颤动一下。芦原扫了眼桌上的棋盘,小声地抽了口气,意识到以前,一声惊讶的“哦”已经脱口而出。
“呵呵,你们回来了啊。”
仓田向他们转过头来,一向藏不住事情的圆脸上此时的表情昭示着他明显十分兴奋的心情。
“塔矢刚刚下出了很精彩的一手。”
旁边的芹泽接上去说道,目光仍锁在屏幕的棋局上。
“七之三吗?……果然……我没有看到……”
芦原喃喃地说。另一边的讨论仍在继续。
“接下来不管是断还是挡,都阻止不了白子的侵入。”
“如果这边接的话……”
“也许能保住角落里的厚势,但这边还是会损失很大。”
“塔矢占上风了啊。”
“很有可能连胜负的关键也在这里呢。”
“绪方大概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手吧。”
说着,一柳手中的折扇磕在桌边,咔地一声。仿佛是一记信号般,记者室随即陷入一片沉默。
而屏幕的另一端,理应落子的三冠王手中的那颗黑子,也迟迟没有落下。
过了半晌,打破满室仿佛充斥着敬畏感的沉寂的是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和谷和越智两人回来了。天野赶忙借机清了清喉咙。
“……座间老师,您觉得……哪一方会赢呢?”
长考过去,黑子终于选择了弃掉角落。
“……这个么……”
座间望着屏幕,略略沉吟。
“我觉得还很难说。……毕竟,绪方是现在的三冠王,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
“我也是这么想。”仓田说道。“虽然优势暂且是在塔矢一边,但整体的局面仍很危险,只要出一点微小的错误,结果都是致命的……所以还不能妄下断言啊。”
刚刚进来的两个年轻棋手望望屏幕,又看看桌上的棋盘,异口同声地轻轻“啊”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不再说话。
这时,很久都未曾出声的进藤光突然笑了出来。天野不禁把目光转向他,而年轻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屏幕上错综复杂的棋局。伴随着白子的再次落下,染金刘海的年轻人一贯清朗的声音静静地响起,依旧轻松活泼的语调却又字字如凿一般认真而笃定。
“放心吧,那家伙不会输的。”
——任谁都清楚“那家伙”的所指。但让周刊主编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的是,此时此刻他在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脸上看到的笑容,竟莫名地同方才在走廊中与他并行的芦原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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