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
*********
如果
*********
如果黑暗是诱惑迷情的魔鬼，那么光明里贪欢的人便是理智的罪犯。
塔矢アキラ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将这一时刻最真切的需求交付给语言这一符号来传达而已。然而前面也曾提到过，言语在某些时候是种魔咒，说与不说，在某些情形之下会产生完全两样的结果。因此有一些东西是不可以付诸言语的，那就像是揭开了神的面纱，隐藏在事实背后的那些微妙的平衡会在那一瞬间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一切都将无法重归原位。但不幸的是，上天或许就是在这一时刻选择表露自身的公正：看吧，并没有偏袒哪一方；进藤ヒカル曾经一度取得了胜利，然而战争尚未结束，现在轮到塔矢アキラ使用言语这不可思议的武器予以还击了。
事实的可悲之处便在于，正处在这灵神的战火中心的二人对此一无所知。两人都是在一种不经意的状态下用手中的利剑割裂了彼此的防线，甚至连何时占据了上风也未曾察觉。那么到底是谁在支配这场战斗的呢？答案是命运。他们只是被命运玩弄了，或者确切地说，是被命运安排下的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戏弄了一番；以为自身还是完好的受到保护的，实际上损兵折甲还都蒙在鼓里。这是一场绝望的角斗；爱或者不爱，是放纵还是克制，要接受还是要拒绝，究竟是对还是错，无论哪一方胜出也都是枉然。双方全军覆没，结果无关胜负，惟有失去，再失去，以及之后，一个鲜血淋漓的黎明。
进藤ヒカル木然地看着他。两人的间距不过两步远，塔矢アキラ藉着灯光观察他的脸。染成浅金色的额发投下了一片模糊暧昧的阴影，琥珀色的瞳孔中倒映出塔矢アキラ苍白的影子，那里面有惊愕，有突如其来的不知所措，还有一些若隐若现、复杂难解的意味。很明显进藤ヒカル是在犹豫不决——为着一些不为塔矢アキラ所知的原因——毕竟率先给予他拥抱的人是进藤ヒカル，而他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另一个安抚的拥抱而已。过了一会，进藤ヒカル终于点了下头表示确认，塔矢アキラ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很好，他想道。觉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朝漆黑的深处急遽地下滑，但相反的他的自身却一再不管不顾地向高处攀爬直上。不必理会了，一个声音说道。现在，只差一点了，只剩下最后的一步之遥。
而当进藤ヒカル走近过来的时候，塔矢アキラ却拦住了他。金色额发的年轻棋手困顿不解地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塔矢アキラ笑了笑。尔后，伴随着进藤ヒカル的双眼又一次无声地张大，他开始动手解开自己的西装纽扣。
“会起皱的。”
说着他将淡紫色西装上衣搭在椅背上，转身回到仿佛已化作所多玛的盐柱般一动不动的进藤ヒカル面前。微微仰起头，塔矢アキラ眯着双眼，再次仔细端详那张被灯光映照得发黄的近在咫尺的脸庞。从两人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切近，如此认真细致地观察起进藤ヒカル的面貌。开始还是小心翼翼，带有着一点莫名紧张地，而后在进藤ヒカル温暖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抚触之下，他竟然有些失神，心里一时间只剩下惊讶和好奇。这张脸是什么时候褪去了记忆中的那些孩子气，而添上了这些硬朗的线条的呢？因为染发而显得界限分明的头顶，又是什么时候超越了自己的高度，进而让自己无法再度平视他的双眼了呢？哦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被染成了暗茶色的眼睛，为什么……
你在隐忍着什么？你在害怕，同时又在期待着什么？进藤ヒカル，我以为我认识你，我以为我对你的了解已经足够，至少已经满足了我的所需。我一向都是这样认为。今天以前我对你并没有多余的想念更没有倚赖的冲动，即使你是最特别的对手和最难解的谜题。可是此刻，为什么此刻的我竟不敢长久地直视你的眼睛，我又在恐惧着什么和期待着什么。你的视线并没有穿透和灼伤的炽烈，它们仍是透明的是坦诚的，你只是看着我而已。但是究竟为何我却丧失了同你眼中映照出来的自己面对面的勇气。你眼中的我究竟是怎样的，而我眼前的自己又是什么呢？
塔矢アキラ深深地皱紧眉头；伴随着一阵阵抽痛般的晕眩，他化解了两人之间的最后的距离。先是右手缓缓举起攀上进藤ヒカル的肩，紧接着左手连同整个身体一齐投向他敞开的怀。双手围绕着染金发的年轻棋手的脖颈，他将脸埋在那宽阔厚实的肩膀上。进藤ヒカル的体温透过胸前的衣料发散过来，身体的贴合之间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在重重地搏动着。不多时进藤ヒカル的双臂环了上来，与之前不同地紧密用力地抱住他，像是要将他揉碎一般地，狠狠地挤压着排空两人之间最微小的缝隙。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塔矢アキラ体内升腾而上，感到呼吸受阻却又在轰鸣的耳畔听到了它不断加快的速率，双颊和全身都在慢慢地升温，变烫，沸腾。一股热潮在他胸口处横冲直撞，不似之前那激荡的躁动之火，而是更加迅猛和炽热的熔浆的奔流。进藤ヒカル的手在抚摩着他的脊背；一只柔缓温和地从脖颈落到肩胛，再顺着脊骨滑下，最后停留在腰际，另一只却在这时抚上了他的头发。顿时一阵触电般的颤栗飞也似地击穿了塔矢アキラ的身体，他闷闷地哽咽了一声，滚烫的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
那确是久违的早已干涸的泪水。他哭得浑身颤抖，双手冰冷，气喘吁吁。两臂渐渐地松开了进藤ヒカル的颈项，转而由十指扣住他的衣襟。他已经不需要靠它们来支撑自己了，进藤ヒカル的手臂已经取而代之。闷声啜泣的塔矢アキラ看不到进藤ヒカル的表情，只顾尽情倾泻着泪水的感官也失去了原有的敏感。当他察觉到那些眼泪和抑制不住的悸动并不仅仅来源于悲恸时，这个拥抱早已不再是朋友间单纯出于安慰的拥抱了。
他的身体同进藤ヒカル略微地分开，手却仍不听话地抓住他的衣服不放。双眼在泪水的浸泡之下一片朦胧，他什么也看不清。这时，进藤ヒカル的手出人意料地抬起，修长的十指拨开他散乱的湿漉漉地贴在脸颊额前的头发，散发着温热的手心随之覆了上去。在一片无声的震惊当中，他抬起了塔矢アキラ涨红的满是泪痕的脸庞。
就在两人目光相触的一刹那，塔矢アキラ呆住了。宇宙在他身边停止了转动，时间凝固成了坚硬的岩石。世界的天空仿佛定格一般骤然静止，尔后一道道裂痕在他的头顶上出现，延伸。万物沉寂了，冰川回来了，黑夜和白天没有了，星星和月亮坠落了，太阳也熄灭了，黎明不会再出现了。这是末日，这个世界的末日降临了。
——怎么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进藤。为什么。
他颤抖着望向进藤ヒカル，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冰冷的恐惧牢牢地扼着他的灵魂咽喉的部位，身体却仿佛石化一般无法移动分毫。他的呼吸在胸中鸣响起滞浊的杂音，猛烈跳动的心冲上来堵塞在了喉咙口。灼热的眼泪还在止不住地涌出，在一片空茫的脑海之中，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在黑暗中绝望地祈祷。
天哪，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软弱，被爱着我的人看到了啊……
于是，当最后一波汹涌而来的泪潮与进藤ヒカル滚烫的双唇一起落下来时，塔矢アキラ合上双眼，一动未动地接受了这个满是咸味的初吻。而这一切仍旧只是由于那一刻他在进藤ヒカル眼中所看到的，他所从未见过的深重悲伤。
TBC
—————————————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