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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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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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能够聆听彼此的心音,连上帝也将感到羡慕。虽然他把天涯加在咫尺之间,或许却由于一时的疏忽而败给了人心穿越一切的洞察。这些微妙的洞察力究竟来自何方?恐怕连创世之主自身也未曾察觉到。


塔矢アキラ的烦乱仍在继续。咖啡索然无味,但那发烫的温度多少还是令他卸掉了一些沉甸甸的重力感;另外进藤ヒカル是对的,待在房间里面的感觉的确要舒缓得多,虽然拥挤,但塔矢アキラ承认自己很有种不顾一切地将自己隐匿其中的欲念。这里存在着些许莫名其妙的,甚至可以称之为安全感的东西在吸引着塔矢アキラ的注意——可他心中仍然充满着不明的躁动,在真正开始面对进藤ヒカル的时候,这种鼓噪似乎更加明显了。

谁也无法了解一个人在混乱复杂的心境之下如何还能离散出足够的精力去观察别人的,然而塔矢アキラ就是这样。房间的昏暗遮蔽了他的形容和视线,但实际上他一直都在留意着进藤ヒカル的一举一动。虽然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坐在离自己不到一米远的床边的人仅仅是团模糊不清的影子而已。

不知为何,两人都没有开灯的意图;或许都在希望藉着昏暗来掩饰尴尬吧。

塔矢アキラ的尴尬依旧源于他的不知所措。而进藤ヒカル似乎是在因为他的不知所措而感到同样束手束脚,塔矢アキラ这样想着。这该不是进藤ヒカル一贯的作风,总之是有什么异常,有什么正在黑暗中悄悄地滋长。沉默和紧张,不自然的生硬僵直,一股如坐针毡式的不安通过空气的流淌而无声地传递。忽而他好象被答案击中一般地明白过来,于是又一次吓到了自己。

——这里本是属于进藤ヒカル自己的空间,是从未对自己开放过的领域;而自己此时已经以一个入侵者的身份进入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并第一次以自内向外的视角观察着进藤ヒカル。因此这里的进藤ヒカル是陌生的,是他不曾窥视过的进藤ヒカル的另一面。这明明很是不妥当,但进藤ヒカル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仿佛只是在那里等待着,或许怀着同样困惑而尴尬的想法忍耐一般地等待着。

他大概是在等待着我的说话。塔矢アキラ想道。可我该怎么办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不知不觉中塔矢アキラ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站起了身。侧对进藤ヒカル,他的目光顺着半开的布帘直直望向窗外黑洞洞的世界。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太过安静的房间里竟然连那微弱的沙沙声也能清楚地听到。似乎是时候该回去的,不然母亲和市河小姐都会担心,可是——

你的双腿怎么也无法移动,双脚仿佛生根一样固定在原地。你在这里做些什么呢?明明知道两人都在为此困扰不已,却还是无法驱使自己离开。你的心在叫嚣着听不懂的话语,它在充满着不甘地竭力地试图传递着已经膨胀到快要崩溃的讯息;可那讯息却是如此庞杂和深奥的编码,你自己竟无法将它解读,更无法完成向外传送的指令。你知道他在等待着你的解释,用他并不算是丰富的耐心;可你却没有语言——哦你们之间事实上本身便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可供沟通。即使是身处于他的空间他的领域,你也无法将自己融入其中,你也试图这样做但却只是将自己变成了不伦不类的陌生生物,哪里也靠近不了。于是你只好也等待,等待着他来向你发问。可是哦!即使是这样又能如何呢!你同样没有答案来满足他和你自己啊!

然而进藤ヒカル并没有发问。他一声也没有出。但是,他也并没有一直沉默下去,只是用行为代替了语言。回过神来时进藤ヒカル已经站在塔矢アキラ面前了。在那一连呼吸都显得僵硬的片刻间,伴随着无比惊惶的心跳和木然的注视,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碰触塔矢アキラ的手臂;随后,他的身体自然地向前靠拢了过去。

神创造了双臂,而人创造了拥抱。在人世间的所有拥抱中,这一个称不上最温柔的,却是最谨慎的;不是最和谐的,但却是十分融洽的;不能说是毫无杂疵的,却总归是相当纯粹的。虽然给予者在为它的单薄而感到悲伤,可接受者却被它感化了,击溃了,溶解了。看看那宛如冰封破解一般作出回应的背影吧,手指如此用力地扣紧他胸前的衣襟,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的支柱,脊背如此剧烈地颤抖,即便在接受了另一双手的安抚后也未得平息。这便是人了!在这充斥着软弱的病态的黑暗中,即使一星半点的理解之光也会令人无可自遏。如果这时有天使从半空中路过并降落到这一世界的黑暗里,他会聆听到两人之间无声无息的灵魂之语。一个说“哦!哦!天哪,为什么!为什么你竟会了解!你怎么会听得到的?怎么可能解开那些连我也不懂的谜题?”而另一个回答“这不难的,アキラ,因为我是ヒカル。”

——这不难的。因为我是进藤ヒカル,而你是塔矢アキラ。你失去父亲,正如同我失去SAI。他是你的至亲,而他是我的挚友。你我都是他们的传承者,你我都背负着无法付诸语言的重任。不同的是植根在你血脉中的亲缘使你比我更加痛苦,你的灵魂太久都在凭藉着他的信念和理想而生存,忘记了自身的需求。我解不开你身上的谜题,我按我的所能去理解的你的需求,然后给你临时性的倚靠。这并不难的,难的是我将如何摆脱曾经拥抱你的记忆。这只该在梦里出现的记忆呵,必将使我烦扰不已。

不过算了,至少现在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

于是两人在一片晦暗中不发一语地相拥了很久,直到进藤ヒカル的手机铃声震天动地般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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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望一颗星,有两个动机,因为它是发光的,又因为它是望不透的。


打电话来的人是藤崎あかり。进藤ヒカル抄起手机坐到床上接听的时候,顺手按动了床头灯的开关。

藤崎あかり似乎是在很嘈杂的地方,声音听来也很兴奋。进藤ヒカル随口问了一句,结果发现她果然是在惠比寿——天气不好,但是阻挡不了女孩子享受购物的乐趣,这让进藤ヒカル忍不住笑了出来,感觉心情略微自刚刚的沉闷中解脱了些许。之后藤崎あかり同以往一般问他要不要过去她家里吃晚饭,说她母亲会做他最喜欢的油豆腐。进藤ヒカル微笑着应允了。随即他听到藤崎あかり在另一边同谁招呼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要走了吗?”

塔矢アキラ站在他面前静静地问道。进藤ヒカル抬头仰视着他,床头灯不甚明亮的光晕映照着他苍白的面庞,轮廓细致分明的五官和垂落到肩膀的头发。经过了那一阵无言的宣泄以后他的神色看上去平静了许多,看向他的眼神里包含的混乱和迷茫也平复了不少,只是眼睛周围晕染着些许暗淡的阴影,整个人显得分外地憔悴疲惫。进藤ヒカル不禁又一次长叹。

アキラ,你的自残行径的确让我感到无力。你能够在棋盘上控制复杂危险的局势,可是竟然无法自行松开那些束缚,放下那些负荷。你太过认真了,这让我痛苦难言,却又没有资格劝说你忘记。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把希望寄托给谁呢?

“还早,不用着急。”他随手揉了揉额前染成金色的刘海。“你呢?好些了吗?”

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塔矢アキラ薄薄的嘴唇微微地张开,随即又紧紧地闭上,仿佛刚刚松弛下来的线条又一次绷紧了。在他转开暗绿色的眼睛不再看他的时候,进藤ヒカル也皱起了眉头。逞强,永远都能够被当作塔矢アキラ的代名词。即使面对着已经曝露了脆弱的事实,这一点也未曾有所改观。但愿刚刚那个安慰的拥抱能够于心情的恢复上对他有所助益,进藤ヒカル思忖着。然而此刻的当务之急,却是要将塔矢アキラ平安地送回家里去。无论如何那满是复杂无助的表情映在爱慕者的眼中,终究无法隐去其潜在的诱惑力。进藤ヒカル没有心情也没有胆量去挑战这种极限,因此他甚至对藤崎あかり产生了几分感激——爱一个人爱到恐惧,这是多么的讽刺。

到此为止,算是迎来了这一晚的第二个岔路口。也许当时的藤崎あかり的确是冥冥之中受到了神的差遣前来拯救他,或者说是来拯救他们二人的。每每想到这里,进藤ヒカル便要自嘲地摇摇头。引导他们完好无损地重回各自生活的机缘就摆在面前,然而他们的选择又是什么呢?抑或是说,塔矢アキラ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一起走吧,我送你回去。”

进藤ヒカル说着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手臂,跟着将房门钥匙和手机一道塞进口袋准备出门。但就在这时,他的手背上骤然传来塔矢アキラ手心微凉的触感。

“……等等,进藤。”

塔矢アキラ站在原地拉住他,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一瞬间进藤ヒカル开始感到口干舌燥。甩开眼前不断舞动的种种幻象,他满是困惑地忍不住一再清自己的喉咙。

“怎么了,塔矢?”

塔矢アキラ垂下了漆黑的眼睫。再度抬起头时,那双明澈的眼中依旧交织着纷繁的情绪,却惟独没有了犹疑。

“你能不能再抱我一下?一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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