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阳
很多东西,人越是想要得到,就越容易失之交臂。有的时候,一步之遥,即是天堂和地狱之别。
曙阳 第二章
班达亚齐,亚齐省首府,苏门答腊岛最北端多雨的海滨之都,人口约四十万的知名港口城市。由于地处赤道附近,终年一派旖旎的热带风光,椰树和棕榈点缀着整洁的街道。道路两旁多是雅致的双层民居,富有宗教特色的圆顶建筑也随处可见。庄严的清真寺,繁华的购物区;大大小小的集市上,一样样富有热带风情的希奇物件令人眼花缭乱。本土人深棕色的肌肤与华人的黄肤一同在曛曛的日照下闪耀着富于活力的光彩,女人鲜艳的长袍和头巾争相吸引游人的视线,孩子们快乐的笑语穿插在充斥着印尼语、潮州话、客家话以及闽南语的街巷,站在店铺摊位前招徕顾客的主人们,一举一动都浸透着宛如热带阳光一般的爽朗。
这,就是天堂。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天气:晴。
蜿蜒着穿过城市的亚齐河,澄澈的波光仿佛是生命本身在荡漾。平静的河面上时而驶过几条别致的小船,撑船的人伫立在船头优美地舞动着长长的竹篙,灵巧地驾驭着蓬船从横跨河面的亚齐桥下穿过。头顶被阳光擦得一尘不染的天空蔚蓝得透彻,几丝纤云下面,是一色纯白的建筑,以及于暖风中微微摇曳着的椰树。有美得如此自然的背景映衬,更让亚奇桥显得秀色满眼,难以言喻。
万般不舍地打断满心的沉醉,悄悄地离开仍在一心赏景的同伴,退身下桥,举起手中的可立拍相机。随着快门一声喀嚓轻响,桥上一身白衣迎风而立的少年面带微笑发丝轻扬的侧影,便和脚下的桥,背后的屋宇蓝天一起,永久地凝固在了那张照片上。
放下照相机,头戴一顶翻边草帽,额发染成金色的少年一边端详着手中的照片,一边傻傻地笑着。除此以外,也没有忘记时时用余光扫一下刚刚被他偷袭到而现在正在朝他走过来的人。
尽管距离已经不近,可他敏感的同伴还是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
“你在干嘛?”
轻轻拨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将太阳镜戴回去,一头墨绿秀发的少年伸手从他手里抽过了那张照片。
“偷拍啊。”
染着金发的少年挂着灿烂的笑脸,理直气壮地回答。
“怎么样,还不错吧?”
“不错什么啊,谁允许你私自给我拍照了?”
整齐的刘海下秀气的双眉有些不悦地绞在了一起,但嘴角微微的笑纹却泄露了秘密,让早已将他解读透彻的被指控者知道他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留双色头发的少年扶了扶头上的草帽,更加放肆地咧嘴一笑。
“如果有人允许就不叫偷拍了啦。”
说着,一吐舌头,他再次夺回照片的掌控权。而他的同伴也不甘示弱,劈手又把它抢了回去,笑着追加了一句。
“不行,没收了。”
“你说不行就不行啊?”大声地笑了出来,身为受指控方的少年一手托着照相机,伸长另一只手过去抢;而他的指控者便将那张罪证藏到了身后,躲闪着不让他碰到,由此在亚齐桥畔引发了一场小小的争夺战。
“拿来啦!”
“不给!”
“那是我拍的!”
“谁叫你拍的是我,不给!”
……
……
两人旁若无人地快乐斗嘴争抢,引得旁边那位陪同者不禁摇了摇头,暗暗地笑了。
孩子啊,不管才能有多出众,终究还是孩子。
林新扬,二十三岁,自由职业者,印尼知名的业余棋手。祖籍中国福建,班达亚齐出生,班达亚齐长大,父母亲都是商人,经营着印尼一家中型华人企业,目前正在美国,为生意上的事务洽谈。
除了围棋,林新扬最大的爱好是旅行。走遍全球,向世界各地的高手学习是他的梦想,因此,他爱上了学习外语,也因此结识了这两个年轻的职业棋手——进藤光,以及他的知交,塔矢亮。
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奇妙。若说某些际遇不是命里注定,恐怕连做梦他都不会相信。正如他面前这两个打打闹闹的孩子,看着他们,一向思维敏捷、善于驾驭语言的林新扬,却只能找到一个词来形容。
珠联璧合。
如此的概括,也许不能算是最恰当,但的确最准确也最切实。在那两个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孩子身上,棋艺风格,处世态度,形容气质,甚至是名字,无一不是完美的互补契合。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又是默契的伙伴和朋友。他们之间既存在着难以跨越的距离,但却又紧密得容不下任何人或事物的介入,仿佛两块异极的磁石隔着透明的玻璃紧紧吸附在一起,不是严丝合缝,全部占有,但无论什么也无法隔断相互之间那重强烈的引力。
世间最理想的人际关系莫过如此。
棋盘上你死我活的拼杀,棋盘下犹如小孩子般愉快的打闹争论,理解、分享着彼此的喜悦和悲伤,恍如相互扶持一般地生存。
——如果没有意外的变故出现,这两个人一定会这样走下去,直至过完各自的一生。
自始至终,林新扬从来都深信不疑。
照片争夺战的最后,还是气力略强几分的进藤光赢了。握住有些喘息的塔矢亮拿照片的手,小心翼翼地掰开那几根白皙的手指,接收了他的战利品,将它拿在手上细细地观看了片刻,而后,出人意料地,他把照片轻轻地放进了塔矢亮贴身T恤外面罩的敞胸半袖上衣的口袋里。
后者不禁有些茫然,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又没说不能给你,”进藤光笑了。他的同伴带着讶异的表情挑了挑眉毛,抬起手来碰碰口袋里的照片,随后回手就给了他一拳,被进藤光嘿嘿地笑着接住。“何况照得真的很漂亮。”
“你!”
一个字,代表着塔矢亮对进藤光所有赖皮行径最直接的纵容。进藤光静静地看着他,白皙的双颊微微地泛红,墨绿发丝略有些凌乱,掩在紫色太阳镜后面的那双漂亮眼睛出奇地明亮,神色也分外轻松自然;白色T恤,白色上衣,白色棉布长裤,白色运动鞋,比起平日西装领带的拘谨,显得格外光彩照人,活力满溢。
出来玩玩果然有好处,亮的确需要有人经常带他到室外晒晒太阳。
伸手拽了拽同伴有点歪斜的衣领,进藤光默默地想道,以后要尽量多找一些这样的机会才好。
不过,他也知道,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这个愿望实在有点不切实际。
他很忙,塔矢亮更忙,一年到头的日程都排得满满,仅仅这一次请求棋院让他们放假就已经很困难了。他费了很大力气,得到的假期却只有短短四天,而且直到二十四日傍晚才能出发,想在目的地过平安夜的初衷因此化作泡影。不仅如此,尽管他们的机票不限班次,可有效期只到二十五日,也就是说,再晚几个小时的话,连机票都要作废了。
就这样,两人二十四日深夜才抵达印尼班达亚齐机场,随后乘林新扬的车回到了他的住所。那里离班达亚齐最著名的乌来来海滩不远,是座两层的建筑,目前只有林新扬一个人在住。工作了一天,又在飞机上熬了半宿的两个年轻棋手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好在主人早有准备,不过片刻就将一切打理妥当,因而此刻的他们才得以精神饱满地享受班达亚齐市美丽的风光。
这次假期的具体行程,进藤光已经和林新扬达成了共识。二十五日在班达亚齐转一天,二十六日上午便一同前往巴厘岛,在印尼最负盛名的旅游胜地过完剩下的三天。来到亚齐桥之前,他们在购物中心逛了一上午。那里的确是游客的必往之地,无论是东南亚风情的货品,还是中国式,抑或是西洋格调的物件都应有尽有。进藤光头上的草帽就来自某个专卖东南亚特色服饰的铺子,他本想再买一顶送给亮,但后者一个劲地摆手,说什么也不肯戴,所以只好作罢。不过,在另一家店里,进藤光看上了那副紫色的太阳眼镜,西式的,样子很精巧,和亮的肤色脸型很是合衬。这一次,塔矢亮没有拒绝他。
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进藤光决定朝下一站进发了。抬头向同伴递过一个询问的目光,塔矢亮回给他一个点头,顺手理了理两鬓有些散乱的头发。他笑了,回身招呼他们的义务导游,但后者已然朝他们走了过来。
“我们去露天集市看看吧。”留着半长黑发,皮肤微黑的年轻人说道。“我请你们尝尝那里的水果。”
“耶!太好了。”提到美食,染金色刘海的少年总是特别兴奋。而他的伙伴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放下了按着头发的手。于是,那柔柔地吹过来,夹带着热带特有果香的曛风,便再度不失时机地轻轻撩起了那一头柔顺亮泽的墨绿秀发。
这,就是天堂。
“走吧。”进藤光仿佛承受不住那耀眼的光彩一般地半眯起双眼,略带沙哑的嗓音也变得和那淘气的风一般低沉柔和。塔矢亮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跟上了他,一起走向林新扬停车的地方。
两人的身后,一座荷兰式钟楼顶上的时钟正在悄无声息地运转着,指针落在下午三点十二分的位置。
夜幕降临。清澈如水的蔚蓝为墨色天鹅绒所代替,丝丝的纤云也换作数不尽的银色星斗。比起天上的星光,地上的灯光似乎更加绚彩纷呈。五色的霓虹闪烁着蛊惑人心的光芒,各色的灯笼烘托着一派传统的中国氛围;随着夜色渐浓,夜市的摊主纷纷点起自己的通明灯火,更是在晦暗的街市上画下了一道明丽的银河,与天空的星海交相辉映。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十一点三十五分,班达亚齐市北拿绒唐人街。
几乎恰巧位于整片地区正中部的一家二十四小时棋牌馆里,三个年轻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喝着茶,眺望着夜间的城市,面前那盘厮杀得甚是精彩的棋局尚未来得及收拾。
其实对进藤光而言,度假就是度假,暂时不下棋也未尝不可;但他知道,整整一天不碰围棋,塔矢亮会坐立难安。于是,从露天集市出发一到唐人街,三个人便坐进了这家会馆直下到半夜,连晚饭也忘记了。
这里并不是什么正规的会所,只是供人赌博享乐的地方,实际上就连下围棋的人都很稀少,牌桌和麻将桌上却是人满为患。环境颇为凌乱嘈杂,满室烟雾缭绕,有的地方也不乏呛人的酒气,茶水也平淡无味。但是,三个年轻人却下得非常尽兴,尤其是身为业余棋手的林新扬,而进藤光,则仅仅是坐在心仪的人对面,不着痕迹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心满意足。
北拿绒的夜景和东京的夜景有几分相似,一派繁华而喧嚣;虽然繁华和喧嚣的程度远及不上身为超级大都市的东京,但夜市正盛之时那人头攒动的样子也足以和新宿闹区不相上下。但归根就底,两者存在着本质的不同。不夜城东京的繁华是用霓虹灯堆砌起来的现代人苍白空旷的影子,而北拿绒则是传统与现代交融而成的缤纷的混乱。即使混乱,来自古老中国的深厚文化底蕴仍是为它的气息削减了几分颓废,增添了少许值得追味的内涵。
进藤光很喜欢热闹,也并不讨厌混乱和喧嚣,因此楼下的夜市对他而言确也是个不小的诱惑。但塔矢亮刚好相反,与其在拥挤的夜市中推推挤挤,他宁可坐在这里下棋,或是靠在窗边静静地远望。对此进藤光心知肚明,也情愿在旁边陪同,只是眼下需要解决的问题尚不止这一件。
咽了咽口水,他向对面的塔矢亮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的胃也分外地配合,刚好在这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呻吟。
塔矢亮笑了。
“你又饿了?”
“什么叫又饿了?我晚上还没吃过饭。”进藤光苦着脸说道。“你也没吃,难道就一点都不饿吗?”
对面的人蹙了下眉毛。“好象稍微有一点。……谁叫你一个人喝掉整整两壶茶?不饿才怪。”
“啊,说到这里,我也有点饿了。”林新扬转过头来对他们笑笑。“不如我们去宵夜吧,唐人街的中华小吃可是远近闻名的。把肚子填饱以后,我们也去逛逛夜市。”
“吃饭就好,夜市就算了。”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手脚,进藤光说道,笑着望望正在将棋盘收拾好的塔矢亮。而后者的回答却让他略略吃了一惊。
“没关系的。”塔矢亮将太阳镜插进上衣的口袋,拎起自己的挎包。进藤光向他眨了眨眼,他回给他一个温和的笑容。“你不是很想去吗?偶尔玩一下也好。”
“那就走吧。”
林新扬摆了摆手,先下楼去了。走在后面的进藤光趁着下楼梯的工夫凑近塔矢亮,带着笑意低声问他。
“你今天好象很高兴。”
“怎么了?你不希望我高兴吗?”
“当然不是,”有点得意地搭上绿发少年的肩,进藤光凑近他的耳边。“我的意思是,你高兴的话,今晚我们不如不要睡了,一会夜市散了,我们去乌来来看日出好不好?”
塔矢亮耸了耸肩膀甩开他的手。“少做梦了,我要回去睡觉。”
“呐,呐,不要了吧,反正也睡不了多久。”耍赖的手重蹈覆辙回到原地。
“去你的,你不累我累啊。”再一次甩开。
“等到到了巴厘岛,可以回饭店睡嘛。”
藉着楼梯的拐角,进藤光一个错步,挤到了塔矢亮前面挡住了去路。
“说了不行就不行。”绿发少年说道,见同伴没有让路的意思,便伸手推了他一把。“进藤光!你别得寸进尺好不好?”
“别气,别气,”进藤光讪讪地笑着,抽出那把不离身的折扇,有点夸张地为他扇着风。“你看,我们只剩下三天时间了,好容易来一次,至少也要去看看才好不是么?”
“想去你自己去就好了啊。”塔矢亮脸一沉,侧过头去硬是迈下台阶。
“喂喂!”这回乖乖地斜过身让了路,进藤光有点哭笑不得地跟在后面。“是我拉你出来玩当作圣诞礼物的,我一个人去算什么啊?”
“……”
“那,还有,这里雨下得很勤,难得今晚星星这么多,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如果是阴天也就算了,可是现在,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浪费了多可惜,你说是不是?”
“……”
“好啦,一起去吧。”
“……”
“塔矢?”
“……随便你吧,给我先安静一会。”
“那就说定了?”
“……你能不能闭上嘴……”
……
迈出会馆大门,两个人的话语立刻被街市当中那一片喧闹所淹没,再也听不出端倪。三个人渺小的身影穿过道路中央漫涌的人流,消失在对街的几栋建筑里。越过喧哗的人群头顶,远处笼罩在夜色之中的钟楼上巨大的分针轻巧地滑过了零点,新的一天已然默默地拉开了序幕。
夜幕之下的人们,或是安然地睡着,享受着各自的美梦;或是清醒着,陶醉着,沉浸在狂欢的愉悦之中。但无论是睡着,抑或是醒着,栖身于脚下这片土地所赐予的天堂的人们,都还不清楚,当这一日的太阳缓缓升起之时,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未来。
很多东西,人越是想要得到,就越容易失之交臂,譬如宁静的生活,譬如相守的快乐。有的时候,一步之遥,即是天堂与地狱之别。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凌晨零点零二分,进藤光和塔矢亮漫步在班达亚齐北拿绒街头,度过他们来到异国的第二个晚上。此时,离那场举世震惊的灾难发生,还有七小时五十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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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有关班达亚齐市的所有描写(包括亚齐桥,北拿绒等):纯属杜撰,完全没有事实根据,请不要尽信。
有关亚齐省:因为战乱,本是军事管制区。其首府是否允许外国人进入我也不能确定,但请大家姑且忽略掉这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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