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阳


-人生的种种遭遇,莫不是上天施加给人的历练;即使它大大改变了原有的生活轨迹,但无处不是新的开始。因此,我从不曾认为这其中存在着所谓对错之分。


曙阳 第九章


在距离苏门答腊第一大城市——苏北省首府棉兰市中心六公里的郊区,有一个名为美德村的地方。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不堪回首的流血政变中,大批亚齐华人被迫逃离家园,投奔棉兰,当地一位陈姓的华人企业家捐献出自己的土地作为难民的容身之所,此后逐步连成大片的村落,并成为棉兰华人亲善助人的典范,为华文媒体誉为“美德村”。自创办之初始数十年的风雨历程中,美德人始终团结一致,于逆境中携手护卫家园,并最终于土地所有权纠纷中胜出,将有名的美德自强精神一直延续到今日,并将这个沼泽上建起的收容所发展成为自美德一村到美德八村,拥有二千七百人口的兴旺社区。一二二六地震海啸发生后,棉兰成为印尼救灾中心以及国际救援团体的中继站以及大批亚齐难民的栖身之所,是亚齐人的希望之所托;而美德人怀着将心比心的胸怀,敞开自己的家门收容逃难的灾民,节衣缩食地省出物资进行援助。对他们而言,救助同胞自然是出于本分,然而他们又说救灾是不分民族的,华族不仅向受灾的华族伸出援手,也向所有的灾民贡献他们的力量。此时此地,历史,文明,政治的冲突和积怨统统都要向另一个更加博大的主题让路,这个主题便是“生命”。
自灾后的第三天开始,棉兰的华人侨领就开始筹备联合赈灾。在美德村赈灾中心里,数百名村民以及棉兰市市民主动承担起志愿者工作,为灾民提供机场接送,医疗救护,登记资料,安排住宿,捐款,煮食等各类援助,并协助难民联络他们的亲属。在他们的努力之下,美德村一千四百亚齐灾民得以衣食无忧。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四日下午三时许,北苏门答腊棉兰市美德村海啸赈灾中心难民收容所。

近二十天的分离之后,进藤光终于再次见到了心心念念牵挂的人。
从班达亚齐市中心到机场再到棉兰,一路仿佛是跨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下了飞机,棉兰市内的繁华兴旺尽收眼底,那排列得齐整有秩的建筑,人声嘈杂,车辆穿梭的街市竟显得如此突兀而陌生。记忆的空间在强烈的无所适从中变得颠倒错乱,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哪一边才是自己习以为常的世界。待到走进美德村赈灾中心的时候,真实感才逐渐地回到了身边。
熙熙攘攘但又井然有序的高顶大厅里,到处都挤满了志愿者和逃难而来的亚齐灾民,各自忙碌着登记入住和领取生活用品,使得大堂中宛若庆典之日的广场一般人头攒动。只是这里并非节日的广场,人们的音容充斥着无言的凝重,彼此之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死亡的话题。他们的穿着看上去并没有几分不同,但村民,志愿者和灾民之间的分别却仍旧一目了然——即使是不曾亲临灾难现场的人,也不难从那一张张尚未褪去茫然的惊恐和沉痛的脸上找到属于受难者的印记。
进藤光和林新扬一行二人在接待处登记了自己的姓名,随后查到了塔矢亮所在的收容所。从大厅正门出去左转绕过堆满救灾物资的篮球场就是一排由村内空房改成的难民营,而进藤光和林新扬两人的目的地就是位于这一列平房中最远处也是最小的一间。手指触碰到那扇简陋却相当整洁的木门时,进藤光略微迟疑了片刻;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力地平定了自己猛烈的心跳,止住全身因激动而自上而下不由自主的颤抖之后,才将门静静地推开。下午炽烈的阳光随着门的开启划了一道金色的弧线轻盈地落入半合着窗帘略显阴暗的房内,进藤光迫不及待地一步跨进门槛,再向前一步……
他硬生生地刹住了自己的双脚。

房间里没有床,只在地上铺了层大约两寸厚的木板当作地铺。木板上摊着竹席,铺着花花绿绿的被单。因为是白天,顶上的灯关着,阳光透过窗子上蒙着的薄薄的淡蓝色布帘照射进来,被铁制的窗格分割成一排排模糊的淡金色斑点。房子不大,从打好的地铺来看,只住着两到三个人,和收容所的其他房间比起来简直少得罕见。屋角和墙边堆放着一堆杂物,几根拴在墙钉上的绳子横在大约一人高的地方,上面晾着衣服和毛巾,挂着几个白色塑料袋和一只黑色挎包。此时住在外侧的人大概是出去了,房里静悄悄空荡荡,惟有睡在最里侧靠墙位置的人仍然留在那里——他就是进藤光滞留在班达亚齐重灾区苦苦找寻了二十个日夜的同伴。
自从得知塔矢亮的消息到踏进门内的一刹那,其间大约相隔着两个昼夜;在这两天两夜的时间里,进藤光就算是做梦也会在脑海中设想他们各种各样重逢的场面,考虑见面时自己应该用怎样的态度说些什么话。与失散的同伴得以重聚的时刻,是他历尽了无数绝望的艰辛苦苦寻求,之后又忍受了无法言喻的煎熬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度日才得以等到的,并且他一直坚信着那将会是这充满了不幸的一路上一处峰回路转的中继站。可是当这一刻终于真正地来到眼前,他却猛然发现它同他之前的任何一种设想都相隔着不可想象的距离。于是他僵硬地定住了脚步,全身麻木直挺到宛如一段枯木,一步也动弹不得,一声也发不出。在他的目光落到那个曾经以为再也无法相见的人身上时,头脑中所有能够成其为言语的符号就全部被翻卷着白浪汹涌而来的潮水洗劫一空,两眼在滚烫液体的积聚下愈渐模糊。然而除此之外,除了冰冻一般呆立在距离朝思暮想着的对象两三米远的原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榻上的绿发少年以外,他的身体全然失控。

——塔矢亮的情形,严重得远超过他最坏的估计。

进藤光原本以为,当他抵达棉兰的那一刻,看到的会是阔别多日的朋友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会是那深深铭刻在他心中的,飞扬的墨绿发丝与闪亮的翡翠色双瞳;他会掩饰着惊讶,和过去一样从容而略显冷淡地埋怨他的迟到,抑或是把欣喜写在俊美的脸上,微笑着望着他一步步走近。他以为他只是有些虚弱,只是需要适当的休息,只是和自己一样,形容憔悴但却精神抖擞,最多不过是因为肋骨的伤势而无法站立……这便是他所能想象到的一切。也许是因为得知深爱的同伴死里逃生让他为狂喜冲昏了头脑,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活着”这个概念的界定边缘究竟有多么宽泛而模糊。
他太低估六天六夜缺食少水的海上生活作用于人身体的影响了,还天真地以为那仅仅是如同生病卧床没有食欲这样简单,只需要悉心调养几天便可以恢复正常。依照他的设想,当他们再见的时候,塔矢亮至少应该清醒着,然而此时此刻的事实却是,进藤光已经来到这里,但他的亮却全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因为他正躺在狭窄而晦暗的角落里,遮盖着用旧的被单,毫无生气,亦无知觉地昏睡不醒。风吹着窗帘微微地飘摆,朦胧的日光随之晃动着,洒在那张消瘦不堪的面庞之上,清晰地照出高耸的颧骨,塌陷的两颊和眼窝,额角的白色纱布,以及斑驳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晒伤痕迹。他身上穿着灰白的大概是病服一类的宽袍,从被单下伸出来的右臂袖口稍稍卷起,其中的手臂细得仿佛只剩下骨头,肌肤表面同样带有晒伤的印痕,整只右手几乎都裹在厚厚的绷带之中,仅仅露出五指的前端。少年无声无息地沉睡,被单下形销骨立的身体近乎纹丝不动,惟有胸口的略微起伏尚且昭示着虚弱的生存迹象。不见了棋盘前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不见了周身冷静优雅仿佛由内及外发散着的眩目光芒,甚至连属于生者的气息都是如此薄弱而不稳定,仿佛那轻浅的呼吸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骤然中止,进而让那具伤痕累累的羸弱身躯就此瓦解在周围沉重的空气之中。

那一刻,进藤光前一秒还欢腾着飞翔在天空中的心,一下子堕入了黝黑的深渊之底。喜悦不见了,憧憬消失了,代之以同样强烈的痛楚和悲切直刺肺腑。心脏仿佛被烧红的尖钉猛然洞穿,之前曾一度被遗忘,被绝望抑或是狂喜掩埋了的负罪感如同熔化的水银一般注入他的身体,将他的内里灼烧成黑焦的灰烬。那没有浓烟只有粉末的沉闷痛楚径自弥漫了整个灵魂,让骨髓凝固成尖利的荆棘,透骨而出剜动着残烬下的血肉。全身仿佛被压在一整座巨山下面,他既无法呼吸,也无法移动,直到肩膀上感受到林新扬手掌安抚的轻拍,才从僵硬中骤然解脱出来,踉跄了几步跨了过去,尔后,宛若脱力一般跌倒在了昏睡的塔矢亮身旁。
膝头与坚硬的木板砰地一声重重相撞,金色额发的少年对此却一无所觉,只是怔怔地凝视着那张憔悴到几乎不复原样的睡颜。他颤抖着抬起了手,却又无力地放下,微微地开启了双唇,却又无声地合上,最终也没能唤出思念已久的名字,最终也无法鼓起勇气去碰触心爱的少年脆弱不堪的身躯。
然而就在这时,也许是受到了进藤光跌倒的声响和震动的惊扰,塔矢亮长长的黑睫微微抖了抖,凌乱地散落着的头发在枕上摩挲了几下。而后随着一声低低的呜咽,一时没有焦距的黯淡双眸便在进藤光木然的注视下缓缓地开启了眼帘,出其不意地同金发少年的视线胶结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与窗外的微风一起凝固在了他们周围,寂静的空气中回荡着声声心跳的震颤。默然凝视着彼此的两个人,恍如站在陌生时空的两头隔世相望。
片刻的迟滞以后,躺在简陋榻板上的少年率先作出了反应。而也就是在那一刹那,进藤光的泪水决堤一般无法抑止地落下。
塔矢亮,笑了。

那是进藤光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如此纯真直率,如此热切奔放的笑颜。那是纯粹的,不假任何修饰和掩盖的欢喜,灿烂得远比窗外的阳光更加夺目。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仍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前一秒浑浊灰暗的翡翠忽而绽放出不可思议的光彩。尽管略为稀疏的墨绿色的长发缺乏柔润的光泽,尽管线条紧抽,伤痕遍布的脸庞失却了平滑和白皙,尽管薄薄的双唇少了应有的血色而呈现着惨然的苍白,但在进藤光的眼中,那无疑是世界上最动人的笑颜。他自己受了多少伤也好,吃过多少苦也好,只要这个人还无恙地活在世上,其余的一切都无足轻重;可是此时此地见到如此明媚的笑容,进藤光却感到早已宛如刀绞的心愈发地抽痛不止,滚烫的眼泪仿佛冲溃了闸门一样汹涌着夺眶而出,一串一串地打在自己的胸前,以及绿发少年身上覆着的被单之上。——想要守护的失去了,想要珍爱的伤害了,想要他快乐的,最后却带来了痛苦,对此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无法承担,甚至无法催动自己空乏的想象力去感受对方的创痛;可是他的亮,睁开双眼见到这样的他的亮,却向他展开了最为纯美真挚的笑,那样温柔地伸出受伤的手碰触他的脸颊擦拭他的眼泪,用那样虚弱却平静的声音轻轻地对他说……
“好久不见,进藤。”
顷刻间,金发少年心中覆盖着厚厚铅色积云的天空,轰然塌陷。

在这个时刻,眼泪是自然的,拥抱也是自然的。进藤光倒伏着身子,在不触动塔矢亮尚未痊愈的伤处的范围之内最大限度地收紧自己的双臂,不顾一切地拥着他。他的手在怀中少年窄窄的背上不断摸索,自上而下,从发间纤细的脖颈到硬硬的脊骨和突出的肩胛——无关情欲,单纯地只为确认他的真实。他的脸埋在绿发少年的颈边,用尽全身每一丝最细微的知觉去感受他的体温,呼吸和心跳。与此同时,灼热得仿佛烧伤了灵魂一般的泪水仍在无休无止地漫溢出眶。不是仅仅出自于欢喜或心痛的哭泣,而是饱含着他所有的心迹的,那交融着恐惧,焦虑,感恩,自责,快乐,悲伤,爱和思念一切剧烈情绪的放纵宣泄。自始至终,他所有压抑在心底找不到突破口的矛盾的渴求和忍耐,他拒绝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来的脆弱和恐惧,终于在拥抱着失而复得的心上人时挣脱了全部的束缚,无所顾忌地一泻而出。
自从那个被他视为恩师和挚友的千年棋魂消失之后,这是进藤光第三次如此激烈地痛哭失声。而之前的一次就在两天以前,是他听说塔矢亮已经脱离危险时情不自禁的喜极而泣。而到了这一步,已经再没有说些什么的必要了,双臂和泪水就是最最直接的情感表达。在他尽情地号啕着挥洒泪水的同时,被塔矢亮倚靠着的肩头处晕湿的痕迹也在悄悄地一点一点扩散开去。思念原本就是对等的,没有人会在此时此刻造作地刻意掩饰自己的情感,所以他们久久地拥抱着,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彼此身上散发的气息,谁也不舍得放开拥抱对方的手臂,谁也不愿将停留在对方视线之内,怀抱之中的一分一秒轻易错过,深怕松开手时,这真实的梦境就会从眼前蓦然消失。

两人身旁不远的地方,年轻的业余棋手默默地看着这一幕,随后转过身去,静悄悄地退出小屋,将木门轻轻在身后带上。
靠着收容所灰白的外墙,林新扬合上双眼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随着朋友的情绪波动而莫名澎湃的心潮略略平息下来。随即,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转而穿过一排收容所的旧房,朝村子纵深之处漫步走去。
独处的时间,恐怕是那两个经历了一场近乎于生离死别的危机的孩子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各自的身心都在灾难中留下了严重的创伤,而相互之间的抚慰和支持才是最有效的疗伤之药。在这场可怕的灾难中,不知有多少失去了这种抚慰和支持的人一生都将背负着无法痊愈的伤痕;所幸上天对待他的朋友还是仁慈的,没有贸然打断这两个孩子注定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的生存脉索,也让他,这个幸存下来的悲剧见证人,见到了属于希望的一片曙光。
他们都活着——能够活着,就再好不过了。
尽情地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穿过一座座新搭建的帐篷,聆听着同胞们絮絮交谈着的熟悉乡音,林新扬漫无目的地边走边看,享受着心中那种无法言喻的欣慰和舒畅。不久他望见一座只有一层楼的大厝,很多人在忙碌地进进出出。他信步走了过去,踏进大门,墙上写着苏北省赈灾委员会几个繁体汉字的黑色条幅赫然跃入视野。大厝里同篮球场一样堆满了救灾物资的箱包,两侧墙边围着一大群人在看着什么。年轻人见状不禁有点好奇,于是便跟着挤了进去。原来,墙上满满贴着的是记录亚齐华人社区受灾的图片,还有成片成片的寻人启事,大家就聚在那里查看着这些大小不一,附着照片或是只有文字的纸片低声议论。他看了一阵,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转回身去准备走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对侧的人群,而挡住视野的几个身影刚好就在此刻晃了开去,他的视线毫无预警地捕捉到了离他不过四五米远处两位老人花白鬓发的背影;那略显佝偻的身型,竟是难以置信地熟悉……
他瞪大了双眼怔住了。
“爸爸,妈妈……”
从口中不由自主地流泄而出的是一声喃喃的呼唤,但对面的老人,却仿佛听到了一样,向他转过了脸。
视线隔着人群相触,嘈杂的大厝中恍如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
“阿新……”
——于是,属于年轻的业余棋手的这段历史,在此凝成了又一个定格。


鉴于塔矢亮的身体状况,两位年轻棋手马上启程回国是不可能的,因此进藤光也在美德村居留了一段时间。同他们一起的还有刚刚团聚的林新扬一家;林新扬的父母从前便与美德村互助会会长以及赈灾委员会主任有过见面之交,地震和海啸毁掉了他们的家和主要产业,所幸在外省仍有一些资产,因此并不像其他难民一样一贫如洗。数十天前灾难刚刚发生,两位老人就立刻从美国赶回了印尼,但当时的班达亚齐机场仍未恢复使用,他们不得不在棉兰暂且落脚,想方设法寻找他们的独子。一家人团聚以后进行了一番商讨,最终决定继续留在美德村;一则林新扬不能丢下他的朋友,二则他们原本也希望能够尽自己的能力协助赈灾。因此,他们一家人并未以其他灾民的方式,即以家庭为组织居住在收容所里,而是分开各住两地:儿子林新扬做了志愿者,和他的朋友一起住在收容所,两位老人则被安置在赈灾中心管理人定居的区域,以便共同安排筹备救灾物资等事务。
经过赈灾中心的协调,那间小小的收容宿舍此后便成了进藤光,塔矢亮和林新扬三人共住的房间。塔矢亮之前一直由美德村里一位专业的看护工作者负责照顾,进藤光在美德安顿下来便接替了那个人的位置。起初在语言交流等问题上还需要林新扬的协助,此后随着对收容所的情况逐渐熟悉,语言不通也就不再成其为重大的障碍,林新扬也就不必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转而开始去为村里做更多的协调工作。这样,塔矢亮的看护工作便基本全部落在了进藤光的肩上。
事实上,除了肋骨的伤,绿发少年的确只是太过虚弱而已。他还年轻,正是生命力旺盛的时年;只不过之前所承受的并非仅限于单纯的身体上的损耗,从而导致了他在获救以后康复缓慢,甚至曾经一度趋于恶化。
由于数日不曾进食,塔矢亮的肠胃已经无法适应一般的食物;即便是在进藤光已经来到美德,抑或是说自他得救已经经过了十余天的调养之后。他每天的食谱,是煮软的蔬菜和少量的,同样需要煮成泥状的肉类,而最初的几天更是完全倚赖着葡萄糖输液来维持生命。除此之外,反胃的症状也一直得不到显著的改善;每每无缘由地呕吐不止,有时稍稍进食就会马上吐得干干净净,有时只是喝水也会引起胃部不适的痉挛。那段遭遇对他精神的伤害程度并不亚于其对他身体所造成的伤害,因此出现了一系列的不良反应。这是起因于灾难的特殊症候,早已超越了普遍意义上的疾病抑或是创伤的范畴,所以即使是运用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无法在短时期内彻底治愈。然而归根到底,塔矢亮还是处在康复的进程之中。虽然进展缓慢,但总体状况正在日趋好转却是确凿的事实,尤其是在进藤光到来之后,他恢复的速度甚至有了逐渐加快的趋势——

只是,远远及不上进藤光的希望。

在他眼里,他的亮一直都是如此消瘦虚弱,一天之内的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不安稳的睡眠之中,永远都是在竭力抵抗着呕吐的侵袭咽下索然无味的食物。虽然他并不知道在那六天六夜里塔矢亮究竟经历了些什么,然而他明白,他看得见笼罩在他心灵深处的那片阴影,清清楚楚地看见,但他依旧同过去一样无能为力。正仿佛巨浪中从他掌内骤然滑脱的那只手,他想抓住那阴影,想驱赶它遣散它,却根本什么也接触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盘踞在那里,顽固地折磨着他所深爱的少年。
那种感觉,便是所谓的肝肠寸断。
将自己关在低沉压抑的牢狱中的进藤光,每日每夜地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守着塔矢亮,就连说话也一反常态地柔声细语。那是他的水晶杯子,是在最需要他的时刻,被他失手摔到了地上撞得创痕遍布满是裂痕的宝贝。为此他狠狠地苛责着自己,绿发少年的每一丝不适都让他寝食难安。与此同时,险些失去对方的经历也让他无法抑制地感到后怕,怕到夜夜从往复的梦中惊醒,必须起身确认塔矢亮是真的睡在他身边,而不是沉没在狂暴的黑水中失去踪影,他才能再度合上双眼。于是,在塔矢亮的精神和身体状况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明显有所改善的同时,进藤光的状态反而每况愈下。
负罪感对于人类而言是太过沉重的负担,背负着它,人就会陷入迷途,举步维艰。倘若一生都任它占据着自己的心灵,或许便会被痛苦和迷惘困在原地而永远无法继续前行。因此,进藤光日后每每提到这一段往事时,都会露出由衷的笑容说,我要感谢亮。
因为正是塔矢亮,每每拨动他灵魂深处那根生满锈迹的弦的绿发少年,给了他此后一切的起点和终点。

那个时候,塔矢亮已经可以在进藤光的扶助下站起来缓慢地行走,也不再因为虚弱而整日地昏睡,但睡眠的总量却仍旧多过于正常的需要。而那件事情就发生在这段时期内的某一天下午,进藤光不知是第几次看到他在睡梦中表情恐惧地挣动身体,于是就把他唤醒,扶他坐起来喝水。被别人送到嘴边的东西,塔矢亮是从不肯领情接受的,即使是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他也要固执地保持这最后的几分自主,所以进藤光只是将搪瓷杯递到他手里,看着绿发少年笑着道谢后将杯子捧到唇边,又看着他才咽下一口就立刻紧掩住嘴弯下头朝放在旁边的铁盆一阵抽搐地干呕。他瘦弱的身体颤抖得如此剧烈,搪瓷水杯也翻倒在地滚了开去,里面剩下的水泼洒出来沾湿了他的衣服和身下的被单。金发少年默默无语地伸过手去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拨开他散乱的头发用毛巾替他擦拭嘴角和下颌。塔矢亮将手按在胸口,紧锁着双眉一下下深深地抽气,过了许久,他的呼吸才最终平定下来,细密的汗滴已经覆满了前额。
而就是这一刻,进藤光靠上了前去,抱住了他。
“对不起。”
他的双臂不由自主地震颤着,声音沙哑而艰涩,仿佛是从梗着大块硬物的喉咙中生生挤出来的一般。
“为什么要道歉?”
塔矢亮反问。
“你知道的。”
“你又来了,我不是正在好起来吗。”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不全是这个。”
说着,进藤光放开了他,将脸转向一旁。
“你变了,塔矢。”
他苦苦地一笑,塔矢亮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不会时常焦躁不安,不会每天都做着噩梦又不能自己醒来,更不会在我想要叫醒你的时候连眼睛也不敢睁开。你在害怕,害怕太阳光,也害怕天黑。你总是想洗手,虽然你手上并没有任何脏东西,可是你……”
“进藤,这并不是因为你……”
“就是我造成的!”
金发少年失口喊道,却不知是对同伴还是对自己。
短暂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着,空气中仿佛夹杂着雷雨的气息。
“你说够了吗?”
片刻以后,塔矢亮挑挑眉毛,向他淡淡地笑了笑。
“进藤光,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控制得了什么,能阻止得了什么?”
“……可是如果不是我硬要带你来到这里,根本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进藤光失控了。濒临崩落的心终究不堪重荷,那澎湃着的负罪感已经快要将他的理智压挤到疯狂的边缘。他目眦尽裂般地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嘶哑的声音愈发歇斯底里地回荡在窄小的房间里,仿佛带动着周围的一切随之一同发出嗡然的鸣响。
“是我带你来到这里的,是我拉你去海边的,是我没有抓紧你的手,甚至差一点都不想再继续寻找你。如果不是我,你会好好地留在国内,安安静静地下你的棋,这里有多少人死掉也好,哪怕是全部沉到海底也都和你无关,难道不是这样吗?”
“该负责任的人是我!你应该恨我,是我让你变成现在的样子的,塔矢,是我让你痛苦,害你做那么多噩梦,是我……”

“是你让我活下来的!”

突然的爆发冲得金发少年浑身一震。他的对面,塔矢亮同样瞪大着翡翠色的眼睛,胸口在剧烈地起伏;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身下的被单,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从塌上一跃而起的冲动。
进藤光不禁怔住。在他的印象中,塔矢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激动过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亮早已经学会掩饰自己毕露的锋芒,更是比任何人都擅长压抑内心的波动,即便是吵架,那双翡翠色的明眸也不曾沾染上如此激腾的愤然的颜色。然而这一刻的他们,却仿佛穿越了久远的时空,回到了校际比赛的棋盘之前。那个猛然站起,对他不管不顾地喊着“别开玩笑了”的塔矢亮,和这时坐在铺有红色被单的竹席上的绿发少年的身影突兀地重叠在了一起,将进藤光心中狂激的火焰骤然扑灭,动荡的风潮呼啸的杂音戛然停止。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良久,塔矢亮静静地开了口。
“进藤,你为什么一定要认定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只是人,而这是天灾,你预见不了,也阻止不了。”
“可是,我……”
绿发少年轻轻叹息。
“也许从另一种意义上讲,该道歉的人是我。”
进藤光一愣。对面的人合上了眼帘,长至颈边的绿发滑过颊畔,遮住了他的侧脸。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么?如果你一定要说这是你的错,那么你回答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吗?”
“……”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一个人到海滩上去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留在那个地方不走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吗?”
“塔矢……”
“被这件事改变的人并不止我一个,进藤,你也一样,这里的很多人都是一样的。难道你不会害怕,没有做过噩梦吗?”
“我不知道没有我,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活到现在。”
说到这里,塔矢亮抬起了头,那双因为脸颊的消瘦而显得更大的翡翠眸子闪烁着无法言喻的辉光。
“你知道一个人漂浮在海上,身旁只有海水和尸体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我是真的绝望,也真的难受到恨不能一死了之过,更不敢去想象如果一直没有人发现我的话……”
看着面前因这些话而痛苦地扭曲了表情的进藤光,绿发少年静静地露出一个安和的微笑。
“可我们是一辈子的对手,进藤,我没有忘记过,我还想回来和你继续下棋。”
宛若雷电划过漆黑的夜空,进藤光僵住了,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可是……我们,还回得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吗?”
遭受过如此深刻的创伤,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翳,背上了沉重的负荷,偏离了平稳的方向,这样的话,还能够回到当初的岔道口,继续沿着选择的路走下去吗?
“回不去……又能怎样?”
风停云止。敞开的窗外,孩子们银铃一般的笑声自遥远的方向隐隐传来。
“我们都活着,从什么地方不可以重新开始呢?”

从什么地方不可以重新开始。
……是啊。
只要活着,有谁规定,不能重新开始呢?

锵然一声轰响,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他的心。再一次紧紧拥抱时,热泪模糊了进藤光的视线。
但是他没有哭。他笑了。
这就是他的塔矢亮,他勇气和希望的来源,无论何时都光彩夺目的塔矢亮。纵使历经磨难,身心俱创,他的纯粹,他的坚强,一直也未曾改变,永远都不会改变。
那么,他也有了答案。
不,事实上那答案很久以来一直都昭然存在于他的心中。
因为有了塔矢亮,才有了今天的进藤光。
“我喜欢你。”
喃喃的低语犹如山颠之泉流入山谷一般自然地脱口而出,或许是因为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了这简单的几个字所能包容的内涵。
“我知道,我也一样。”
塔矢亮在他怀里平静地回答,双手攀紧了他的背。对于其中蕴藏的未尝用言语诠释的深意,他们已然心照不宣。
不想分开了,不会再分开了,因为能够了解他们的,只有彼此。
但梦中那骇然的景象,在巨浪中无力地滑脱的手,仍然清晰地留进藤光在眼前;于是他说:
“可是,我没有信心能够保护你。”
对此,绿发少年撤身离开他的怀抱,转而深深地凝视他的双眼。
“那么下一次,换我来保护你。”
所以,请放下负担,奔向新的生命。
——到此结束。
心中满积的灰土被这柔和清风一样语声吹散了,久已尘封的幸福之门缓缓地推开;无形的纤软的手指温柔地拂动着门里的琴弦,那声音正恍若风铃一般清脆动听。两人胶结的视线犹如澄澈的水流无声地交融在一起,各自的心依着同一频率静静地跳动。默然相望了许久,金发少年伸手从衣袋里抽出那张带着黄色水印的照片,轻轻地放在了绿发少年手中;随即他捧起了他的脸,拨开墨绿的刘海,在那已经恢复了光洁的额上,落下一个温暖的亲吻。
接下来,他们开始向对方讲述失散以后各自的经历,包括彼此的心情历程,喜悦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毫无保留地一一道尽。其间两个人的手一直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只要任何一方显现出些微的脆弱痕迹,另一方即用拥抱来给予安慰和支持。他们整整地讲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当最后一个音节散失在空气中,为他们的故事划上句点时,他们同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那么,就让我们从这里,重新开始吧。

人生的种种遭遇,莫不是上天施加给人的历练;也许它改变了原有的生活轨迹,也许它的阴影将会经久不散,但只要人还活着,脚下便无处不是新的起点。因此,这其中并未存在着所谓对与错之分,也就并没有必要为此而戴上负罪的枷锁。
自二零零五年一月二十一日起,印度尼西亚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乌来来海滩封锁撤消,陆续有市民前去观光和凭吊,死寂的海滩开始恢复生机。亚齐省救灾工作加紧进行,四所难民安置中心宣告竣工,未遭完全破坏的房屋已住入居民,基本生活用品供应逐步恢复正常,部分学校复课,少数街市开始营业,灾民生活逐渐趋于稳定。与此同时,在棉兰美德村登记的难民人数不断上升,但越来越多的难民已开始自发组织返回亚齐重建家园。截止到二零零五年二月四日,一二二六印度洋地震海啸的死难者已超过二十九万人,重灾区印尼共有十一万余人确认死亡,十二万七千余人失踪。五日清晨,进藤光和塔矢亮第一次在彼此的臂弯中醒来,开始了他们在异国度过的最后四十八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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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解释:
有关“回到原来的生活”:死里逃生的经历带来的严重精神刺激,或许会让人失去很多东西,进而对生活产生影响。下棋这种职业更是倚赖着脑力和精神状态的活动,所以灾难的刺激很有可能会导致他们无法继续职业棋手的生涯。
有关“奔向新的生命”:我希望将新生活的开始作为光和亮新生命的开始,因为班达亚齐是幸存者的重生之地,而棉兰也是光和亮的重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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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