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阳
人生在世,总会与痛苦不期而遇。而所谓坚强,即是在饱尝了种种生不如死的艰辛之后,依旧能够执著于生存。
曙阳 第八章
“在棉兰采访时,有人拜托他打听一个叫进藤光的人。”
“他说,他的名字叫塔矢亮。”
那一刹那,时间冻结在了原地。
澄净的蓝天与强烈得有些刺目的阳光渐渐从视野中褪去,震耳欲聋的水声慢慢变得低弱,最后只剩下一重茫远的回音。其间似乎有人在呼唤些什么,但那嘶哑的声音听来既遥远又陌生。片刻以前尖锐得如同排空了一切的疼痛,此时仿佛已经融化在了周遭的黑水当中,无影无形却又浓重稠密地从四下里紧包过来,且正在顺着全身的毛孔逐渐地渗进体内,搀杂在血液里,直直输入心底最深处,不顾其挽留地逐步将其中的意识一点一滴地排挤出体外。他感觉自己的一切,由外及内,从躯壳到灵魂,无一不充斥着那咆哮肆虐的海水的黝黑,层层面面都在其浸泡之下蒙上了一重密不透风的浊雾。黑暗中一无所有,却又仿佛无所不有;痛苦和快乐一并消失了,惟留下赤裸裸的精神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飘摇摆荡,宛如胎儿在母体中静悄悄地成长,又恍若诞生于混沌时代的一颗远古细胞正在漫无止境的冬眠中懒洋洋地等待着进化的曙光。那无休止的漂泊方式犹如梦境,但其中没有一个可称之为形象的画面,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且梦境并不具有方向性,而这不辩东西的黑暗中的漂流却明显是在沿着同一方向忽上忽下地朝前跃进。
这便是死亡么?
黑暗一震。本已被排挤一空的思维空间中突然迸出这样一个概念,抑或说是认识,让灵魂位置上的暗浊因子不禁大感讶异。而未等其作出反应,这一突如其来的认识就开始在黑暗的空间内横冲直撞,接连奏响了一连串不同频率的噪音,一发而不可收拾:死,这便是死了;那么此时是否正处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上?究竟还有多久才可以到达终点?终点处是否也充满着这样望不到底的黑暗?……如此关于死亡与另一世界的疑问以及又从这些疑问所引发而来的论断层起迭出,而黑暗却不可思议地退缩了,仿佛是为这些简单却又纷繁的认识残片在空荡的夜空里相互碰撞产生的星星点点的火光所照亮了一般,一块接一块地淡去,随着潮水的声音缓缓消退。
潮水……
无意识地呢喃着这两个字,淡化了的黑暗转为朦胧甚至有些刺眼的灰白,随即其他的颜色也纷纷搀杂了进来——灰蓝,蔚蓝,苍白,金黄,以及种种不知所谓的色彩。依然充斥着空茫的思绪在此时意识到,尽管黑暗早已不复存在,身在其中漂泊摇摆的感觉却一成未变,潮水的声音也随之显得愈发清晰而真实。
这里是什么地方?莫非已经来到亡者的世界不成?
他并不知道自己早已睁开了眼睛,且在缓缓地转动头颅移动视线的同时,也正在让身体随着意识的醒转而慢慢复苏。他的右手在不知不觉中伸了出去,在身体的周围漫无目的地摸索,而迟缓得犹如生锈齿轮一般的知觉在指尖不经意地感触到潮湿绵软的线状物时仍未恢复运作,直至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纠结缠绕在其中,才本能地将视线掉转了过来。
心,就在那一刻骤然紧抽到喉咙口,将一声极度惊惧的呼叫压抑在了胸中;有生以来,他从未做过如此可怖的噩梦,即便是在最可怖的噩梦中,他也未曾见过比此时的现实更让他感到万分恐惧的景象。
毫无预警地闯进视线的,是一个女人被水浸泡得开始浮肿的残体。尸体原本是面朝下浮在水中的,此时却在波浪的涌动以及他手指的拨弄之下翻滚了过来,刚好和他面对着面。女人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态折叠在一起,腰部以下仿佛已经和上半身相互脱节;正对他的脸颊上印着大块的青紫色斑痕,因而使那张脸的中部呈现出异常的隆起状;鼻子歪到一旁,大睁的双眼竟是没有眼球的空窝;僵挺地撑开着的口中,黑紫色的粘稠液体仍在涌动着溢出,而他右手的五指,就缠结在她蓬乱地于水中飘荡着的黑发里。
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他猛然间惊跳而起,反射性地痉挛着将手回抽。一挣之下,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左肋的方向排山倒海地袭来,险些再次将他击落到黑暗的无底深渊。于是,本不甚清醒的意识在猝不及防的剧痛,惊恐和慌乱的冲击下变得全然混乱失控,不知不觉间竟放松了紧抱着身前某样物体的左臂,身体当即便扑通一声沉了下去,不容反应,几口咸腥的海水已经趁机强灌了进来。
这一来恐惧和疼痛都暂且顾不得了,他本能地扑腾着浮回水面,双臂不顾一切地攀住先前那样坚硬的东西,感觉心脏在胸腔中急促而又沉重地搏动不已。呛水使得呼吸道泛起火辣的刺痛,他咳嗽着,喘息着,肋骨处发散式的剧烈痛楚在他眼前的昏黑中不断地爆发出白热的光点。待到这短暂的黑暗消失殆尽,他的意识最终归于清醒。
此处不是天堂,也非地狱。头顶上是明澈的蓝天和耀目的热带阳光,四周是一望无际风平浪静的大海,他半伏在一块木板上面,随着海流起起伏伏。先前听到的潮水声是温和的海涛一浪一浪涌起的声音,漂泊摆荡的感觉来自于浸在水中随波荡漾的身体。他还活着,而他周围满是形形色色杂物的海面上,至少漂浮着五具死人的遗骸。
口中充斥着海水的怪味,胃里不禁翻腾起来,一阵干呕之后,他合上双眼极力压抑住恶心的感觉。心还在受惊情绪的指引下一味地狂跳,水的压力让他感觉胸口处憋闷不已;但与此同时,无论将呼吸控制得如何轻缓,也都无法避免因牵动左肋的伤处而勾起一波一波锥心刺骨的锐痛。过了一会,感到心绪略微冷静下来,并且对疼痛也稍稍有所适应的时候,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由于刚刚的一番挣扎以及海浪的推动,先前那具女人的尸身此时已经漂到四五米开外的地方去了。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手在水中甩了甩,涮掉了顽固地缠绕在手指上的几缕被海水浸透的黑色头发;随即颇感费力地扭转过头朝四面环视了一周,结果望见的是如出一辙的蓝天和灰海,分毫没有陆地的影子。
绝望感混杂着焦虑和疲惫顿时朝他重重地压了下来,抱着那块木板,他感到一阵头晕,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榨一空。
他的确没有死,只不过恐怕和已死并没有什么差别罢了。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时许,北苏门答腊亚齐省附近海域。
塔矢亮醒来的时候,就身在这片离陆地已有相当距离的大海之上。那天早晨海啸袭击了班达亚齐市,冲散了他和他的同伴,他不幸落进了汹涌的急流。海水带着它的战利品继续向内陆疾闯数公里后,顺着先前的方向迅速退了回去,于是他便和无数人类文明的残骸以及不少遇难者的尸体一起,被那狂激的黑色潮水一古脑地抛进了茫茫无际的大洋。
自从昏迷中苏醒的一刻开始直至许多年过去,当时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只须稍稍触及,那种无比清晰的真实感便会将那一段恍如昨日的记忆送回他的眼前。他和进藤光在乌来来海滩上看日出,随后发生了地震,他们看到海啸的先兆,于是就拼命地逃回到了镇里;他们准备爬向高处,却没有料到房子竟会被海水一举击垮;落入急流之时,进藤光抱住了一棵树的树干,竭力地想把他拉上去,结果就在这一刻,水中的碎石击中了他的左肋。
他记得那时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随后的感觉就如同整个身体都被猛然贯穿一般,全部的知觉都在一瞬间变得麻木不仁,惟剩下从伤处不断蔓延开去的尖锐疼痛。剧痛中,他依稀听到进藤光在嘶哑地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已经无力回应;他的神智正在变得模糊不清,手臂也被撕扯得生疼,然而逐渐朦胧的视线所捕捉到的,却是在两人的重量和一波接一波的巨浪侵袭下,显得愈发岌岌可危的棕榈树那区区一抱粗的顶端枝干。
那一刹那,反射性地跃入他混沌的脑海中的只有一件事,即倘若像这样久久地僵持下去,那棵树很有可能会在不堪重负之下被水流连根拔起或是当腰折断,之后不仅是他,甚至连原本有机会脱险的进藤光也会一起被卷入无情的洪流。虽然早已预料到自己不可能支撑很久,但他却是在意识仍有余力控制身体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放开了自己同进藤光紧紧交握的手。那是他的理智在濒临崩溃的一刻所做出的决断,完全不假思索,至于何谓后果,何谓恐惧,他统统都已无从考虑。被水流冲击着向前漂流了一阵,他最终失去了知觉。沉入厚重的黑暗之际,他的双臂不经意间向外伸出,于无意识中紧紧地抓住了从身边漂过的一样物件;结果也恰恰正是那样东西阻止了他的下沉,让他没有同周遭的死难者一般蒙受遇溺身亡的厄运。
他很幸运;当时他的身体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所牢牢抱住不放的,是一块大约一米多长的木板。
就这样,在进藤光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步一步踉跄着深入城市的腹地探询他的时候,根本不曾想象到塔矢亮的所在竟是截然相反的另一方向;同时,他也不曾想象到当他满怀着恐惧和悲伤于遍地的陈尸中不断地翻看寻找时,他所深爱的少年正在生死的边缘苦苦地挣扎着,艰难地同时时刻刻威胁着意欲夺走他生命的痛苦作着殊死的对抗。
对于海难中侥幸逃生的人而言,大海即如同一片漫无边际的蓝色沙漠。生存的所需样样皆无,与之相反,危险却无处不在;人被困在其中全然无所适从,唯一的希望即是等待他人的营救。而这唯一的希望,往往正如海市蜃楼般微薄而渺茫:海洋的广阔远远超出人的掌控范围,而人的生命又过于脆弱,能否支撑着活到被途经的船只发现的一天,抑或是说能否幸运到于生命未曾耗尽之际获救,也许只能依靠命运来决定。
从前,塔矢亮仅仅在书中读到过有关只身漂流数天而最终获救的探险家们的传记,但他从未曾料想过会有这样一天,那些充满着传奇色彩的故事情节竟然演变成了自己的亲身经历。读过故事书的人无一不会在合上书本时赞叹主人公那顽强的求生意志,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体会到,在如此的绝境压迫之下,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对生存的执著,究竟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在有生命的世界里,人在面对生存和死亡的抉择时,选择生往往比选择死要来得容易。但这世界上正是存在着某种境地,在这里生存远比死亡更为艰苦,甚至于生存的每一秒即代表着痛苦的无限延伸。这时候,选择生反倒比选择死更需要勇气和毅力。
痛苦首先源自于干渴。没有食物尚可支撑七日,而没有水,人至多只能存活三天;且干渴感之于人精神的折磨甚至远比其作用于身体的影响更加难耐。身处于无遮无檐的海面之上,暴露在强烈的热带阳光的烧灼之下,这干渴是真正的,纯粹的干渴;体内恍如有股热辣辣的火焰,在每一个贮藏有水分的地方奔腾燃烧,水越多,火就越旺盛,人仿佛能够亲眼看到自己的体液在它与日光的协作之下一滴滴地变成蒸汽自毛孔蒸腾而出,肉体便随之一点一点地炭化,焦枯,连每根细微发丝中的水分也要被烘烤得分毫不剩,整个人由此化作一摊灰白色的粉尘,搅散在海水里,分解成无机的矿质,最后不着痕迹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纯粹的干渴之中,人实际上是从身体和精神两个层面迫切需求着水的浸润。然而讽刺莫深的是,并非没有水,此处原本就是这个星球上储水最多的地方,但人却要在其中活活地忍受干渴,甚至于最终死于干渴。海水随处皆是,深得看不见底,远得望不到边际,苦咸得把周身的擦伤杀得生辣辣地疼痛,只是不能用来止渴。
塔矢亮在海上漂流的第一个白天,是在一场暴雨中结束的。当时因伤而痛到不能动的他躺在那只由三根圆木捆扎而成的半个木筏上,仰着头承接着大颗大颗劈头盖脸砸向他的雨水;在雨珠渐渐润泽了他开裂的双唇和干涸的喉舌时,他感觉那略带涩味的水滴甜美得宛如从天而降的甘露。
发现这只已经被凶暴的海水劈得只剩下三根圆木的筏子,是在那一天的下午。海水一直不停地沿着同一方向涌动,然则以人的渺小,身在其中之时,往往觉察不出它作为一个太过宏大的整体的运动趋势。虽然看似只是些微的波澜,但是才一转眼,那些原本在身旁并行浮动的体积较小的物件便远远地漂到了前方,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批零零散散的杂物。塔矢亮明白,如若想要活下去等待救援,靠一块单薄的木板漂流绝不是长久之计。海上的风暴暂且不论,此时的他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只要意识略一模糊,便有可能就此葬身于水底,到死都还不曾察觉。因此,尽管肋处的伤就算是略微活动身体也会痛到使他眼前发黑,他还是死死地咬着牙关,硬是催动麻木得一无感觉的双腿游向木排。待到终于爬到了上面,他已经痛得几乎昏厥过去。
此后的几天几夜直至最终获救,他都是在这张仅仅能容下一人的木排上度过的。起初,那钻心的疼痛是如此剧烈,疼得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从伤处断成了两半,这痛感甚至已经盖过了饥渴带给他的痛苦,让他暂时处于空白状态,无暇去顾及除疼痛之外的一切。然而随后不久,折断的肋骨在他身上的作用逐渐麻木了下去,他开始察觉到饥饿,干渴以及其他威胁的沉重压迫,由此开始了他一生之中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
那时候,他已经在海上一个人随波漂流了两天。整整两天两夜不曾吃过任何东西,喝下的水也只是两天以来海上下的几场雨的降水。连日在火热的阳光下曝晒,他的脸,脖颈,双手等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无一不被严重晒伤,皮肤爆裂开来,沾上海水,犹如针扎一般疼痛。饥饿和干渴仿佛毒蛇一样不断地啃噬着他,他的体内空空如也,不是得不到满足的空荡,而是带有实质的闷痛的虚无。海浪夜以继日的反复摇荡让他头晕目眩,频繁的反胃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尽管他早就已经无可呕吐。总而言之这一切都可以概括为疼痛,即数种不同方式,不同程度的疼痛一起运作,从各个角度向他施以猛烈进攻。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却都不是痛苦中最为严苛的部分,比曝晒,骨折,饥饿和干渴更加残酷的是孤独。疼痛和饥渴作用于精神,带来的是摧心裂肺的焦躁;噩梦每时每刻的侵袭,对海洋深不可测的认知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而对死亡的预警及获救希望的渺茫带来的是沁入骨髓的绝望,只凭这些便已足够致人崩溃。但孤独,全然无所依托,全然走投无路的孤独却将焦躁,恐惧和绝望的折磨凭空加剧了数倍,如同大海啸时摧枯拉朽的巨浪一般压向本已摇摇欲坠的心智,叫嚣着要将理性一举粉碎。他的双眼失去了距离感,被耀目的日光和反射着强光的海面刺得一片昏花;视野中没有任何方向的标识,他根本不知道海浪将要把他送向何方;时间在他周围早已失去了连续性,仿佛时时处于静止状态,度日如年早已不能够充分诠释它的缓慢滞重;除去偶尔瞥见的浮尸,他没有看到过任何人的踪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之外的生命体的存在,尽管他知道同自身仅仅相隔着一具木排的,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隐藏着无数已知或未知,友善或凶险的生物,可它们不约而同地藏匿了它们的气息,惟独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宛如坟场一般荒凉寂静的海面上。孤独在他心中埋下阴晦的预言的种子,不断暗示着他将在这个由没有边际的天空与没有边际的大海粘合在一起所构成的空间里永久性地漂流下去,迟早会在酷热的日光下化作木排上一具干巴巴的白骨,甚至连灵魂也无法靠岸,只得在这空无一人的世界里苦苦游荡直至此颗星球的末日来临。这样的世界里怎么还有希望存在?希望早已遁匿得一丝影子也不剩,连指甲缝中都填满了剧烈膨胀着意欲炸开的痛苦和绝望。
死神就是这样播下了他的黑暗魔咒。这其中汇聚着一切常日里无从想象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人们主动将生命放弃,转而投向那没有痛苦的死亡世界。想要抗拒这诱惑,就必须抗拒自身精神的脆弱,错乱和癫狂,而人类最难战胜的敌人往往就是自己。生存的执著稍许动摇的结果,也许就是让自己在下一秒内成为死神的囊中之物。
塔矢亮完全明白,大多数困境中真正致人于死地的其实是失去对生存的执念,因此他必须竭力保持心态的冷静,清醒和乐观。只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真正付诸实施却困难到无以复加。为了不错过可能路过的船只,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时刻注意海面,但其实不过多久他的双目就会被强烈的光线刺激得模糊不清,抑或是被痛苦所导致的幻觉搅得晕眩欲呕,最后只得将眼睛合上。他知道自己应该休息以保存体力,可是在这种境地中睡去恐怕是再危险不过的事,当他没有意识的时候,一个稍大的浪头便可能将他掀进海里,且虚弱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保证一旦沉入睡眠其后仍能顺利地醒转,于是即便是在夜里他的精神也会习惯性机械地绷紧,因而也不曾长时间安稳地入睡。他拼命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避免因接触到饥渴和死亡的思绪而使得痛苦加剧,但这些令人绝望的念头却每每突如其来不可抑止地浮现在他脑海里,越是想要压制,便越是无法压制。他竭力回忆从前的一切,宽敞舒适的家,严厉而慈爱的父母,还有他心爱的围棋;他曾经试图用默背棋谱的方式赶走充斥在周身的痛苦,但不久便发现它毫无助益,反而会因为过于消耗脑力而感到疲惫,致使精神更加难以集中,不知不觉间便又会朝向他所尽力避开的方向飘移;而每当沉浸在有关父母的追忆中时,现实的严酷都会频频将他的思路打断,提醒他生存希望的渺茫,也让自己的处境在那些熟悉而温暖的记忆反衬下变得越发痛苦难言。最后,他发现自己十八年中的大部分过往对于此时的忍耐而言几乎没有半分利用价值,而真正能给他支持的东西,并不属于围棋,或是他的父母。
是进藤光。
是的,是进藤光。在那段无比困苦的日子里,他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念这个既是朋友又是对手的金发少年,极度地想念。进藤光温暖的琥珀色双眼,仿佛永远无忧无虑的灿烂笑容,紧紧握住他的手的那只有力的手,富有节奏地唤着他名字的声音,在每一个濒临绝望的时刻,都在给予他不可思议的慰藉和激励。虽然无法击溃痛苦的侵袭,但那正恍如一种信仰,作为一种无形但又稳固的支持,为他的求生欲留下了最后一道底线。
事实上,让他一直无法放弃生存欲念的原因非常简单。
——因为进藤光一定还活着,所以他也要活下去,仅此而已。
漂流的第三天,塔矢亮从海面上捞到了两只椰子,他用牙齿和木筏断面的钉子将它们弄破,将果肉和果汁吞了下去。尽管双手因此被铁钉和断木粗糙的尖刺划得鲜血淋漓,但终归还是为自己补充了水和养分。只是幸运不会永久伴随着他,接下去的几天,他再不曾从周围的海面上找到任何可供饮食的东西。他的身体一刻比一刻衰弱,由不能继续支撑着环视海面,到身体几乎完全无法动弹,最后到仅能勉强维持神智的清醒。即便如此,他仍然坚信着自己能够活到最终获救,直至第六天傍晚。
第六天的傍晚,塔矢亮看到了鲨鱼。
灰沉沉的暮色,灰沉沉的海面,象征着凶险的灰色三角形背鳍冷冷地在他不很清晰的视线中划来划去。他知道这不是幻觉,那大海的统治者,无数故事中嗜血的恶魔,终于在他眼前现出了踪迹。
到此为止,他已彻底地领悟到自身在命运面前的微小;如果这便是最后的劫数,他根本没有任何能力与之对抗。从背鳍判断,那游弋在离他不过五六米远的海域里的一群虎视耽耽的掠食者其中任意一条,长度都超过他身下那半只残破的木筏,如若它们群起而攻,他和他的倚身之物根本不堪一击。塔矢亮仰躺在木排上叹息了一声,静静合上了双眼,感觉死亡的沉重黑暗同渐深的夜色一起将他最后的坚持静静地熄灭。
也许是因为接受了无可避免的厄运,也许是因为痛苦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当时的他并未感觉到恐惧,只是漠然地放开了一切,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死不会比之前的煎熬更加难受,他知道。至于遗憾也好,不甘心也罢,既然无从选择,也就不值得一提。渐渐地,他的意识开始变的模糊起来,神智也慢慢放松了对知觉的控制。如同是过去的重放,黑暗在他眼前愈渐加深,所不同的是透过这冲之不破的黑暗,不断地有类似于幻觉一样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突兀闪现。那是他记忆的碎片,他记忆中许许多多美好的瞬间,都在这个时候重新回到了他的跟前;而几天以来一直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痛苦却在缓缓淡去,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回到了从前那个宁静祥和的世界,回到了他所想念的人们身旁。他们对他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他从此不必再回到黑暗中承受任何伤害和噩梦的纠缠,而是永远永远地留在这不会消失的幸福之光的照耀下,同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而他也的确正在享受这种久违的轻松的幸福,随着记忆的不断延伸,不堪忍受的现实感也随之越来越远,他在响应着那听不见的召唤,朝着那看不见的光明靠近。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凭空插了进来,断然打破了一环接一环朝远处延伸的记忆链条,轻飘飘的幸福感戛然而止。那东西在刺激着他的眼球,进而拨动了他陷入弥留状态的心弦,勉强地将沉重得犹如灌铅的眼帘微微拉起。
那是……一道光?
视野跳动了一下,回复到一片黑暗,促使他睁开双眼的光线不见了。
又是幻觉吗……
他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未及弄清状况之际,却又被突如其来地闪过的一道强光刺射到,反射性地畏缩了一下。如此一来,他不由得倒抽了口气,把眼帘愈发撑开一点,转动着双眼寻找着光线的来源。几秒以后,他望见了前方某处穿过黑沉的夜色破空而来的一团碗口大小的圆形光晕。
霎时间,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他猛然张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置信地紧紧盯住那个方向。
那不是幻觉,那是真真切切的光,来自船上的探照灯所放射出的光,并且,离他不可思议地切近。
一刹那渴望生存的欲念再度被无比强烈地点燃,进而打破了所有的极限,他从木筏上骤然弹起,飞快地扯下外衣,在灯光再次扫射过来时,用尽一切力量将其高高挥举。
[我在这里啊——]
拼力的呼喊并没有声音发出,但灯光停住了,停在他的方向,停在他的身上,不动了。
与此同时,靠意识支撑的最后一点爆发力彻底耗尽,他再无气力做任何事。全身绵软失控,他面向下倒回到了木排之上。
他们看到他了吗?他们会来救他吗?静静地喘息着,朦朦胧胧地想着,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再一次开始缓缓消散。
那时的他并没有留意到,就在他准备听从命运安排的时候,黑夜已经不知不觉地过去,此时的天色已然呈现出破晓前混沌的灰白。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地听到不远处传来海水被一下下拨剌而起的声音,略略地将头转向水声传来的方向,他只剩下一线的狭窄视觉捕捉到了一道比方才的灯光微弱一些,闪闪烁烁但毋庸置疑是朝他照射过来的光线。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他的眼睛已经全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知道自己是在情不自禁地微笑。那不是鲨鱼游动的声音,那是船桨击水的声响。彻底失去意识以前映入他迷蒙视野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条小船以及划船的人逆光中轮廓模糊不断向他靠近的暗影;他们的背后,血红的朝霞已然染遍了整个天空。
太阳,升起来了。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清晨,塔矢亮在经过六天六夜孤身一人,无食无水的漂流之后,终于为一艘来自棉兰的渔船发现,得以平安获救。
“当时,他严重脱水,还出现器官功能衰竭,他们采取了一些紧急措施之后,直接把他送去了棉兰的医院。好在折断的两根肋骨没有伤及内脏造成内出血,只是身体极度虚弱,因此经抢救苏醒后便脱离了生命危险。棉兰接收的重伤者很多,基本上各个医院都出现床位告急,所以在塔矢亮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院方便经院长的协助将他送到了棉兰美德村华人聚居地进行调养,目前已经基本没有大碍,恢复健康只是时间问题。”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消失在沉寂的夜色之中,金色额发的少年望望胸挎相机,为他讲述一切的自由记者,又转而看向擦着眼睛,把周旭文,这位他将永远记住名字的中国人所述说的内容逐一翻译给他听的朋友。藉着身后的帐篷里点起的昏黄色的灯火,他看到他们正带着满含欣喜和如释重负的微笑注视着他。
而他伫立在那里,颤抖着,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他苍白干裂的嘴唇抽搐一般地扯动了一下,一个明显的笑容。
“太好了……”
只是这短短的几个字,便犹如耗尽了他的全部。双膝骤然虚软,他猛地跪倒在地;下一秒,染着金发的少年开始放声痛哭。
人生在世,痛苦总是伴随左右;有些只消挥一挥手便可云淡风清,有些却足以迫使脆弱的心智陷入疯狂。而所谓坚强,即是在饱尝了种种生不如死的艰辛之后,却依旧能够执著于生存。
自二零零五年一月二日起,班达亚齐市距离海岸约十六公里的乌勒卡伦自由市场重新开业,为市民提供水果,蔬菜等食物,虽然物价仍旧相当昂贵。城中约百分之四十的电力供应已经恢复,百分之七十的道路已经可以通行。国际社会向地震和海啸受灾国提供的援助物资不断运抵灾区,许多国家的普通民众纷纷发起自主捐款,新加坡等多国先后派遣救援人员前往受灾地区协助救灾。随着时间的推移,印度洋海啸遇难人数仍在继续上升,但各重灾区皆已陆续进入灾后重建阶段。二零零五年一月十一日,塔矢亮在棉兰美德村偶遇前来采访的中国自由记者周旭文,得知其将赶赴班达亚齐重灾区后,遂请求其协助寻找未曾跟随逃难人群来至棉兰的进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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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呃……全部都是杜撰||||(已经成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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