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三部曲之二]为了忘却的记念


-我记住你,一辈子,这就是永远。


第三章


门铃二度响起,源子轻柔琐碎的脚步声从拉门外经过。尔后足音远去,门铃歇止,走廊与和室间重归一片寂静。
寂静只维持了短暂的片刻。片刻过去,朦胧的话语以及略显嘈杂的几对足音自走廊的另一头隐隐地传来。语声由远及近,渐渐地可以分辨出老年人带着浓重关西口音的低沉浊重以及一对青年男女的欢快清亮。三人絮絮地交谈着,一路朝向靠近走廊尽头的这间和室走来。
俄顷,和式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
“爸爸,我们回来了。”
门里一阵悉索,似是在整衣准备起身。
“进来吧。”
拉门应声向一旁移开,现出和室内的光景——宽敞、整洁的塌塌米,式样简约、古朴精致的家具,一看便觉得很暖和的被炉,带扶手的靠椅,软鼓鼓的绵靠垫,棋盘,棋笥,翻开扣放在塌塌米上的古谱。
房间的主人并没有起身,依然懒洋洋地半卧在靠椅里。冬天穿的深蓝色棉质家居服外面披了件厚厚的黑色对襟毛衣,略显清癯的脸膛皱纹纵横,一双眼睛却分外地炯然有神。
“唷!好久不见了!社,原来你还能站得起来啊!”
门口的老者闻言,当即甩开身旁两个年轻人的搀扶,略微蹒跚却颇有干劲地几步迈进和室。由于年岁的关系,他的腰背都愈见佝偻,个头已不比当年;再加上日前生病的缘故,原本宽厚的身板也清减了不少——但看上去仍旧高大结实。
“嗤!什么话!站不起来的是你吧?”
被炉下面被反问到的人用手肘支在靠椅扶手上,将身子挪动了一点,略微变换了一下坐姿。衣服同被炉的棉罩摩擦,再度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噢,是么?可我没弄到赛一半就半途而废的地步哦。”
“喂,你这家伙是不是……”
“啊,爸爸!”
这时,仍然站在门口的两个年轻人中留着长刘海的的男孩子笑着插了进来,举了举手里拎的点心盒子;身旁系着围裙的未婚妻用袖口掩着嘴,吃吃地颤动着肩膀。
“社老师带了大福饼来,一会我泡好了茶给您端过来吧。”
“那,两位老师先慢慢聊吧,我也得回去厨房了,锅里还煮着饭呢。”
源子接上去说道,朝房间里的两位老者礼貌地鞠了一躬,将拉门从外面合上了。

“我说你啊,当着年轻人的面,少说点不该说的好不好?”
拎过放置在房间角落里的坐垫来,在进藤光的被炉旁边盘腿坐下,社清春瞟了眼塌塌米上的棋谱。
“哟,在打秀策的谱啊。”
进藤光把那本棋谱合上放到另一边免得碍事,伸手从棋笥中摸了枚白子,落到右下角将三枚黑子提掉,然后抬起眼来看他。
“我少说点?你倒是先给年轻人做个榜样啊!病好了?”
“我精神着呢。唔……让我看看。”社清春饶有兴趣地看着盘上的棋形。“啊啊,原来是对太田雄藏的三十番棋第十七局啊……我也很喜欢这一局呢,秀策对于全盘走势那种精准的判断实在太让人折服了。”
进藤光手里的黑子静静地落到左侧,也提掉了白方一子。
“那是当然了。那个人是天才。不过雄藏也并不容易对付,前十一局赛和,直到这一局后才让秀策升级……相当的善战啊。”
“哈,姜还是老的辣嘛,不管怎么说他的岁数和段位都在秀策之上。虽然三十番棋以秀策十八胜结束,但是最后一局他还是逼平了秀策的黑棋。唔唔,所谓‘毕生的杰作’委实出类拔萃。”
“这一局秀策的白棋胜了雄藏的黑棋三目,雄藏就被降到先相先了,之后的五局里他只胜了一局,大概也是在气势上感觉到吃不消了吧。”

一面说着,进藤光一面不急不缓地将棋石依次排上棋盘,直至官子结束。社清春长长地吐了口气,咳嗽了几声,仰起头望着上方的天花板,自顾自地笑起来。
“跟雄藏下这盘棋的那年,秀策不过才二十四岁吧……想想我这么大的时候,还只能天天做梦想着以后自己也能下出这样的名局来呢。”
“哼,你那时天天梦想的是跟侑子约会吧?”
“你少胡说八道。”社清春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你那时候又在干嘛?还忙着天天泡拉面馆跟塔矢亮吵小孩子才吵的架呢,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
“闭嘴。”进藤光转过头去,撑着扶手再次挪动了一下身体。“反正我没像你一样,躺下就起不来了。”
“嗨,我不是刚说完我精神着呢么??不过就是因为发点烧住了两天医院,打了几瓶吊针,什么事都没有。别听那群大惊小怪的家伙瞎咋呼,又是昏迷啦又是要退休啦什么的……那群人,连我掉下根头发都弄得好象天要塌下来似的,切,什么跟什么嘛。”
进藤光哈哈地笑了几声。
“你再怎么说也没用,结果都是一样。窝在病床上人事不知,把眼看就要到手的头衔白白地让给那群毛头小子,我才没你这么不中用。我呀……”
握着靠椅扶手用力向上支起上半身,他将两腿从被炉里抽回来,回到正坐的姿态。
“……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棋盘前头。”
社清春抱着双臂,用手指挠了挠下巴;看看棋盘,又看看进藤光,随后沙沙地笑出了声。
“臭小子,你以为我会输给你呀。”
说着,他有些费力地扭了下身子,将坐垫从身下抽出来扔到被炉另一侧,同进藤光相对的位置。
“废话少说,好久都没痛快地下一场了,你的计时器在哪里?……来!十秒一手的快棋!让咱们看看是你进藤本因坊厉害,还是我社清春准名人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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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塔矢亮的棋盘上当年世界王座战决赛第一场的棋局刚刚排到一半。和室的拉门敞着,吹进来的风温乎乎的,混杂着院子里青草和流水的气味,氤氤氲氲地仿佛弥漫着看不见的雾气。夜色很清朗,漫天的星星都充满元气地闪闪亮亮,萤火虫在一片朦胧的院落里飞来飞去。塔矢亮越过这一切朝着门的方向望去,风铃在他头顶的屋檐下摇曳着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门铃也在执著地丁丁冬冬一遍遍响个不停。
最终叹了口气,他放下棋谱,起身走过去来到门前。
“哪位?”
“是我啦,快开门。”
进藤光的语气全然不如门铃一般有耐性。塔矢亮不禁皱了皱眉头,旋开门锁将门拉开,随后马上意识到了对方急躁的原因。

门外的人一身夏日的休闲装扮:白T恤,牛仔裤。头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一只鬼脸面具,金色刘海被弄得七进八出;脖子上挂的另一只鬼脸此时已经从背后甩到了脖子一侧,卡在下颌与肩膀之间。胳膊半举,两只手里仿佛耍杂技一般攥着拎着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苹果糖,棉花糖,串烧丸子,袋装的打包章鱼丸,水气球,摇摇晃晃地,一副颇为危急的样子。
塔矢亮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好歹忍住没笑出声来,上前替他接过那些庆典出产的杂物中的一半。
“你来干什么?这些又是从哪来的?”
“七夕祭嘛,你忘了?”
进藤光甩着空下来的一只手,跟在塔矢亮后面走进庭院。
“没忘,你今天上午才打电话提醒我的。”
塔矢亮把门重新锁好,回头瞟了他一眼。
“所以呀!我不是问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么?”
“……那又怎样?”
“是你说什么‘都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人又多,又吵,还不如在呆在家里下棋’来的……”
“……”
“所以就只能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咯。”
进藤光露出一副“还能怎样”的表情,耸了耸肩膀。
塔矢亮站在原地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会,嘴角微微地撇了撇。
“进藤光……你是笨蛋么?”
“哈哈哈哈……”
额发染成金色的年轻人大笑起来,没理会一身深蓝色浴衣的朋友无奈的叹息。

两人穿过庭院,来到和室门前。进藤光大大咧咧地靠着半开的拉门坐下来,把缠在手腕上的章鱼烧袋子解开。
“不过有一件事你说对了……确实是‘人又多,又吵’,与其一个人逛,还不如过来找你下棋。”
“找我下棋?我看你根本就是来玩的。”
“切,七夕嘛,玩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把手中的一堆糖果点心塞回到进藤光手里,塔矢亮端起放在棋盘一边塌塌米上的茶盘重新去泡茶。进藤光把腿放松地伸直,悠哉地晃着两只脚,一边咬了口苹果糖,美滋滋地咂着,一边面带满足的笑意环视着幽静的庭院。
“……七夕又干嘛来找我玩,真是的。”
回到庭前,塔矢亮把茶盘放下,转而隔着它坐到另一边。进藤光叼起正在吃的苹果糖,把手里的另一只递了过去。
“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女朋友,你刚好也没有,志同道合,一起过不是正好。”
“那你还是赶快找个女朋友吧。”
斜睨了他一眼,塔矢亮看着手里的苹果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
“不要学我妈说话。”进藤光咕哝道,伸手把头上的鬼脸面具摘下来,作势狠狠地扣在塔矢亮头上。
年轻的九段棋手本能地一缩头,用手去挡。但这时进藤光早已先一步把手缩了回来,满是得意地呵呵笑着。塔矢亮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反手取下那只面具,朝恶作剧的始作俑者脸上打了过去。而进藤光则干脆地扔掉了手里攥的糖果,跳起来去抓他的两只手腕。接下来两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和室门前的台阶上展开了一场玩笑式的扭打,几次险些掀翻了那只放在一旁的茶盘。

闹到最后,还是进藤光占到了上风。塔矢亮的背砰地砸在木制地板上,眉头皱了皱,然而却还是忍不住要笑。
“别闹了……很疼啊……”
进藤光听话地放开了手,同样透支虚脱一般重重地坐倒在他旁边,一面大声地喘着气,一面用手揉着肚子。
“哈……哈……我也是……笑得肚子疼……”
塔矢亮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仰头躺着,半长的头发散乱地落在下方的地板上,凉薄的浴衣已经有几处浸透了汗水。随手把仍然捏在手里的面具甩到一旁,他合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平缓下急促的喘息。
此后的片刻间庭院里暂时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夜风轻柔柔地吹过,带来清琮的流水与风铃的声音,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两人静静的呼吸声还依稀可闻。夏日的群星仍在头顶的苍穹闪耀,时间在一片宁谧中无声地流动,仿佛一直延伸到不尽的远方。

半晌,进藤光喃喃地唤道。
“塔矢。”
“什么?”
抱膝而坐的年轻人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同伴,俊朗的脸庞掩在迷蒙的夜色中。
“一起吧。”
“什么一起?”
“神之一手啊,一起吧。”
“……废话。”
塔矢亮笑了。握住进藤光伸过来的手,并藉着他的帮助坐起身。两个年轻人并排坐在和室的屋檐下,一只手依然紧紧交缠。
“那就这样,说好喽,永远都做我的对手。”
“啊。”
视线相对的时候,染着金色额发的年轻人笑得满脸灿烂,而身旁的人只是略略一抿嘴角,垂下了漆黑的眼帘。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砰”,仿佛是压抑着的炮响似的,随即又是连续几声同样的爆响。进藤光“哇”地叫了一声,跳起来蹬上鞋子冲进院子里,仰头踮脚拼命地朝声响传来方向的夜空里张望。
“塔矢塔矢!你听见了没有?是庆典的焰火!”
塔矢亮没有动,坐在原地摇摇头吐了口气。
“真是的,都多大了啊……”
“哪里哪里……?在哪里……”进藤光兀自在院落中央翘着头巡视,找寻着焰火的踪迹,不时跳一跳以使视角变得更高。“可恶……大概是被楼房挡住了。”
“……我要去打谱了。”
塔矢亮喃喃地说道,转身收拾起撂在门口的茶盘,向和室内走去。院子里的人闻声仿佛立刻便忘记了焰火的事,兴奋地喊了一声“我跟你下”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回门口甩掉鞋,径直冲向房内的棋盘。风铃在他经过时所掀起的那阵惊风的扫动下大大地摇摆了几下,清悠悠的脆响伴随着房内的人大大咧咧的笑着猛然坐倒在地的扑通一声,以及房主人情不自禁的叹息一起,在静夜的庭园里回荡。
“看不见焰火真是可惜啊。”
“……”
“喂,塔矢,不如明年我们干脆买些来在你家院子里放好不好?”
“……”
“那就这样,说好喽。”
“你到底下不下?”
“下,下,当然要下,我还要报循环圈里的一箭之仇呢。”
“想得美。快点猜子。”
“诶,诶……好了,来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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