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三部曲之二]为了忘却的记念
-我记住你,一辈子,这就是永远。
第四章
晚餐作为这样家庭举办的小小宴会而言相当地精致丰盛。看上去便脆生生的芝麻牛蒡,新鲜可口的梅肉拌章鱼和土豆沙拉,香喷喷的蒸蛋、油豆腐,清淡爽心的荞麦面寿司卷,还有热腾腾的芋头糯米饭、鱼肉莼菜汤。源子随着明一起将盛着饭菜的白瓷碗碟端上长桌去的时候,客人中已经有人被进门以来一直从厨房里悠悠然飘出的香味撩的有些等不及了。
进藤光腰不好,在饭桌前也仍然要依靠着松软的垫子坐在那把扶手椅里。左手边和谷义高十段不经意地转动着手里的酒盅,跟坐在他旁边的伊角慎一郎前棋圣聊起棋院扩建和升段改制的事情,嘴唇一开一翕之间,灯光照得不久前才刚刚重新镶好的假牙一闪一闪地,有些不大自然地白亮。
伊角的身体倒还算硬朗,几年来一直没生过大病。坐在和谷旁边支应着,不时习惯性地搔一搔日渐稀疏的花白头发,并且每隔几分钟就要朝另一旁缠着“最崇拜的进藤光爷爷”胡闹的孙子呵斥几句。而那个在经过了撒娇耍赖等一系列努力之后,终于得愿以偿地坐在了进藤光右手边的伊角胜太,则全然不拿祖父的威严当作一回事。他今年不过才十二岁,却也已经在幼狮战上击败过职业棋手,且秋天的职业考试也是以总共两负的成绩顺利地通过,次年三月即将正式进入职业棋手的世界;此刻,这个蓬松褐发的小毛头正兴致勃勃地拉着进藤光的衣袖,央求着要做他指名的新初段例行比赛对手,唧唧喳喳稚气未脱的嗓音是整个餐室中最响亮的声源。
一老一小的对面,社盘腿而坐,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中的酒盅懒散地轻扣着木制桌面,偶尔将头探向斜对方去和和谷伊角搭上几句。至于那两个自院生时代起便已然成为莫逆之交的老伙伴跟前坐着的人,却仿佛自从踏进这间宅院大门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保持着缄默,发福的圆脸上全然看不到可称之为表情的痕迹,挡在厚厚的圆形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似是而非地望向格窗,似乎是将目光的焦点凝聚在了空气中看不见的一点之上,整个人一如窗格外面负载着沉重的雪的灰云般凝滞静止,若有所思地静静倚在长桌角落处,不发一语。
摆齐了列席者的饭菜,明和儿子晖、未来的媳妇源子一起在长桌空出的一侧落座。在饭菜蒸腾起的馨香,清酒散发出的醇美,以及满堂暖融融的气氛之下,她脸上本就不深的皱纹仿佛愈发地舒展了开来,保养得当的面庞透着精神焕发的红润,看上去又年轻了几分。至于这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客人们对她的精湛厨艺几十年如一日的夸赞,她只是微微地笑着,礼貌地微微倾下身表示答谢,新婚时候那样略微生涩的紧张已经消失不见,代之以这个年龄段的女性特有的沉稳和优雅。倒是年轻的源子,应对着老辈们无伤大雅的玩笑时,还挂着满面羞涩的笑靥。
在这些多年的老友共饮的酒宴上,是找不到所谓“安静”的存在的。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仿佛都把“吃饭时不要说话”的礼数忘得一干二净。互相斟酒的声音与杯盘相碰的声音交织着响起,畅快的闲谈和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尤其是几杯酒下去以后,那几张刻满岁月纹路的脸上的笑容,看来反倒比席中的那一对年轻的未婚夫妇更显得孩子气。话题以围棋揭开序幕;起先是议论各自近来的实绩,由此说开去分析起棋界的日后的方向潮流,进而讨论到中韩的状况,随后从国际局势忽而转至今晚的菜色,既而提起各自家里的琐事,儿女的婚姻,孙子辈的烦恼,最后又回到围棋的基点,开始评判彼此儿孙辈中的棋手以及各自的门生。
谈论既已来到这个方向,话题中自然便少不了少辈里公认的从资质到勤勉个性都最为出众的三个年轻人——其中的两位已然身在席间。棋界“本家人”出身的进藤晖和伊角胜太就不用说了,半褒奖半调侃地打趣了一番后,众人不约而同地将关注的焦点放在了没有在场的一位身上——也就是出身非棋士家庭、入门晚进步却极为迅速,目前已是进藤光最为看重的门徒的高杉清治。
“说起来……清治最近好象特别活跃,周刊也报道过好几次他的实绩,我们这边的棋手也都很注意他。”
最先引入这个主题的人是社。说话之前,他喝干了小小的白瓷酒瓶中最后一滴清酒,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唇。
“啊,是呀,最近像是受了什么启发,下棋的风格也变了不少。那孩子,每次讨论会话都不多,可是想法每每都很是有点意思。有时候就算是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那样的地方。”
进藤光咂咂嘴打了个饱嗝,向他的酒瓶伸过手去。对面的明在长桌下面用手拉拉他的衣服,低声叫他少喝一点,他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照这样一直下去,我看那孩子将来的前途就是无可限量……说句实话,到时候,我们这些老骨头的位子嘛,大概就要坐不稳喽。”
伊角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和谷却不甚服气地哼了一声。
“没那回事。只要我还在,他们年轻人想出头,就没有那么容易。”
“和谷你还真是不服老呢。”社大笑着说道。
“……不过,那孩子的事情,恐怕还是阿晖最为了解吧。我听说目前棋界这些后辈里,就数阿晖跟清治最要好,而且又是同门,对局的次数也最多了。是不是啊阿晖?”
伊角笑眯眯地看向斜对面明显继承了父亲容貌特征的年轻人。在他的注视之下,进藤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双臂一叉,小孩子一般颇为不忿地撅了撅嘴。
“什么最要好!那家伙啊,平常一副不爱言语的样子,偏巧一见面就要跟我吵个不停。妈妈还担心这样下去会把会所的客人全都吓跑呢。”
话音未落,日本棋界最顶尖的几位老辈棋手,明,源子,甚至是说话者本人,全都禁不住笑了出来。惟有两个人例外。进藤光面无表情地放下酒杯干咳了一声,再次把手伸向酒瓶。而角落里异常沉默的某个人,此时仍旧冷着一张圆脸,镜片后的目光依次扫过席间哄笑的众人。
“哈哈,阿晖,你真是跟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社拍了拍晖的肩膀,顺势递过酒杯去让他帮忙倒满。看着杯里清澈的酒液,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不过,每次看见你跟清治,我就忍不住想起过去的那些事。”
“是啊,这么一晃,都已经快四十年了吧。”
伊角也跟着轻轻叹了一声。接下来仿佛是接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暗示般地,原本闹哄哄的厅堂逐渐肃静了下来。进藤光什么也没有说,低头喝他的酒。和谷看看他,而后朝伊角递过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晖和源子似是对气氛的变化有些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父亲,随即忙不迭地放低了视线,仿佛忽然间对面前的空碗里剩下的几点零星菜屑产生了兴趣似的。惟有十二岁的胜太眨着迷惑的眼睛环视了大人们一圈后,用膝盖蹭着凑近到邻座的进藤光身边,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进藤爷爷,‘过去的事’是什么?”
进藤光放下酒杯,略略耸耸肩膀。
“啧,都那么长时间了,谁还记得。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爷爷说的是哪件事。”
说着,他挣动着从靠椅里直起身子,站了起来,嘴里咕哝了一句“上厕所”,便朝和室门口迈步走去。明赶忙起身过去搀扶他,顺势温和地制止了源子和晖想要帮忙的意图。
拉门拉开又合上,和谷与伊角再次对视了一眼。转回头来,正遇到进藤晖同样朝他投来的一片茫然的目光。
“小子,”
和谷缓缓地说道,话音里带着几分莫名的犹豫。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十二月十二日?什么日子?”
晖皱着眉头再次望向源子,仿佛她的面孔上留有他所找寻不到的记忆。片刻以后,他摇了摇头。
这时,一直坐在角落中一声不吭的人,忽然低低地开了口。
“今天是塔矢亮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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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面向天,伸直双臂,盘腿坐在棋墩前面的进藤光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颇为惬意地吁了口气。这时,门口处传来拖鞋的软底摩擦着光洁得几乎一尘不染的地板所发出的轻微悉索声,金色额发的年轻人立刻下意识般地放低了视线,同时垂下高举的手臂。进来的人对上他那一脸几乎可以用“幸福”来形容的笑容,略有些不忿地抿了抿嘴角,弯身将手里的茶盘撂在他跟前的地板上。
“真是的,明明是在你家,为什么做饭也好泡茶也好都要我动手。”
进藤光咯咯地笑着,两只手掌彼此摩挲了一下,摆出了“我要开动了”的架势。
“因为我想省了你抱怨我弄的东西难吃的麻烦嘛。”
长发垂肩的年轻人皱着眉头露出一个“被打败了”的无奈表情,转而坐到棋墩对面,端起自己的茶小口地呷。进藤光笑得越发灿烂,边喝茶边咂嘴咕哝着“真好喝”、“吵架真渴”,然后理所当然地又招来对方的一个白眼。
“闭上嘴喝你的茶!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两个人认识不止十年了,染金发的年轻棋手完全没有理会朋友那带点愠怒的责备口气,反而得寸进尺般地朝对方挤挤眼睛扮个鬼脸。看着整齐的刘海下秀气的侧脸轮廓微微地绷紧,进藤光自顾自地压低声音吃吃笑个不停,不过倒也确是没有继续耍贫嘴。
过了一会,他放下杯子再次舒展了一下腰身,连带着将不大的房间环视了一圈。
“啊啊,这房子看起来真是不错。……还是出来住比较好,塔矢你说是不是?”
对面的人耸了耸肩。
“还有,真没想到那么多东西居然这么快就能收拾完。上午你过来的时候我都还觉得没有地方落脚呢,还是现在这样子比较顺眼,哈哈。”
说着,进藤光拍了拍不久前才被擦得干净透亮的木制地板,神情满足地望向窗帘半敞的落地窗。西下的斜阳把窗外的半个天空染成一片艳丽的金红,高耸的建筑山峰一般沉默地矗立。已然夹带了几许凉意的风透过窗子的缝隙拂着亚麻色的窗帘,带动了一片摇曳的柔影;而落日温和的光晖却依旧充斥着暖融融的气息,流连一般地映照着房内,靠窗的单人床,墙边的书架、衣柜,地板上的棋墩,还有两个席地而坐的年轻人。
“哼,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大概过不了三天,就会变回刚才的样子了吧。”
塔矢亮轻描淡写地挖苦道,指尖若有若无地从棋盘上交错的棋石上轻轻划过,一如拨动琴弦般轻盈而愉悦。
进藤光撇了撇嘴,忽然恶作剧地一扯嘴角,翻过身朝棋盘另一边的年轻人扑了过去,两手抱住他的腰,将他拽倒在地。
“没错还是你能干啊塔矢——别走啦留下来当我老婆吧,哈哈哈哈哈——”
“进……进藤你少来啦……痒死了……”
塔矢亮笑得气喘,用手肘抵着背后人的胸膛想把他推开,进藤光却只是靠在他背上,大笑着抱住不放。对此半长头发的年轻棋手索性扭过身来,伸手也去呵他的痒痒,两人小孩子似的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直到身旁的棋墩不知道被谁的脚碰到,身后传来一片希里哗啦的声音时才不得已勉强休战。
挣开进藤光的手,塔矢亮仍在因为笑得太猛而微微颤抖着,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抬头看看撒得满地都是的黑白棋石,转而撑着手臂半坐起身。这时,旁边的人却一伸手拉住了他。
“别管它,就这样子吧。”
年轻的九段轻轻地吁了口气,顺从地躺回到原地。两人并排平躺在不甚宽敞的房间中央,略略伸开四肢,仰面望着灰白色天花板上被夕阳拉长的吊灯影子。小小的公寓里一片沉寂,间或从窗外远远地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
过了半晌,塔矢亮稍带沙哑的柔和嗓音静静响起。
“进藤。”
“嗯?”
“生日快乐。”
金发的年轻人倏地翻过身子看向他。
“你知道啊?”
“废话。”
些许散乱的刘海下,澄澈的双眼仿佛盈着落日的柔光。
“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特地选在今天搬家么。”
“那只是凑巧啊,凑巧而已。”
不满地咕哝着,进藤光一手支起头,另一只手过去扯扯塔矢亮的头发。
“那,礼物呢?”
塔矢亮一巴掌打开他的手。
“什么礼物?帮你收拾了大半天屋子,外带做晚饭泡饭后茶,还不够啊?”
“哈哈哈哈……”
进藤光翻身再度躺下,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凝视着上方的吊灯。
“塔矢。”
“什么?”
“我说真的,你要不也搬过来住吧。”
侧过脸,目光交接,塔矢亮的瞳孔中映着进藤光认真的表情。
“搬过来……?”
“旁边的那间也还没租出去,你正好搬来,就像现在这样,每天喝茶,下棋,不是很好?”
“……让我考虑考虑。”
说着,塔矢亮坐起来,将下巴靠在环抱膝盖的手臂上,柔亮的直发顺着他的动作自两旁垂下。
“诶,要趁着那一间被租出去之前想好哦。”
“唔,知道了。……不过,进藤。”
塔矢亮转过脸去,朝他挑了挑眉毛。
“我搬过来的话,是不是除了喝茶下棋之外,还要替你收拾屋子拖地?”
“哈哈,果然……那句话怎么说来的?知我者,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了。”
叹了口气,不再理睬进藤光颇有些洋洋得意的表情,塔矢亮甩了甩头发,挪动着站起身。
“你呀,”
他说道,进藤光笑着,一动不动地仰视着他。窗外已然变得黯淡的阳光仍旧不懈地将最后的余晖洒向大地,塔矢亮的身影在一片朦胧的逆光中显得有些茫远。
“还是赶快找个女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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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