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三部曲之二]为了忘却的记念


-我记住你,一辈子,这就是永远。


第六章


阴沉的夜幕已经降临。潮湿的风愈发紧切,在灰黑的天地间号啸着盘旋着,簌簌地冲撞着窗格。室内晕黄的灯光仿佛也有几许摇曳,投落下来的光影沁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狭长的走廊里,充斥着冰雪味道的空气,让端着茶盘从厨房里走出的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皱皱眉头,她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将茶盘交给从身后跟上来的源子,转身走向卧房。
源子把暖暖的抹茶送进去的时候,社正在试图点燃自己的香烟。可能是打火机油刚好在这时用完,嚓嚓地几点白星过去,硬是没有金黄的火苗迸出。源子赶忙放下茶盘,笑着说了声“我去给您拿火柴过来吧”,便匆匆地离开了房间。进藤晖替她将茶杯和茶点摆好,端起壶来逐一地斟上,随后将各人面前空了的酒具一齐拢进茶盘,撂到一旁的角落里。

“那后来呢?”
胜太已经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不过这一次,他靠向了社的那一边。
“后来?呃……”
社放下打火机,随手将烟卷搁在香烟盒上面,带着几分醉意地揉了揉眼睛。
“去世了。心脏病。”
越智替他补完了下文,而后再度低头摘掉眼镜,用衣角小心地摩挲擦拭,仿佛是这简短的几个字徒然令他产生了不快一般。
“嗯。对当时那个年代的棋界来说,再没有比那件事更让人震惊了。”
伊角将白瓷茶杯凑近嘴边吹了吹,浅浅地呷了一口。
“他父亲倒是曾经有过类似的病史,可那家伙平日里一向都正常得很……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大相信那是事实。——就是怎么也想不透。”
和谷说着,似乎是下意识般地朝进藤光的方向望去,但和室的主人却仿佛没有留意到他的注视,只是专心一意地闷头喝茶。
“和谷老师觉得……很离奇吗?”晖皱皱眉问道。
“只是太突然了而已。”伊角苦笑道。“据说当天的中午还好好的,病情也稳定下来了……”
“可是那天下午情况突然恶化了起来,人一下子就不行了,抢救也没能奏效,最终也没能熬过那个晚上。”
说到这里,他略略地停顿了一下,随后补充了一句。
“还不到二十七岁。”
“……好可怜。”胜太喃喃地自语着,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伤感。社笑了笑,伸手过去抚了抚他的头,晖也跟着在一旁悄悄地叹息。就在这时,明从外面拉开了门,后面紧随着刚刚去厨房取火柴回来的源子。明在深绿色毛衣外面加了一件暖和的羽绒背心,手里还拎着一件咖啡色的外套。朝席间的客人们微一颔首,她绕过社,来到进藤光身旁,轻柔利索地将外套披在丈夫身上。随后她端起角落里盛放着空酒具的托盘,再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和室。
眼睛一眨不眨地目送着明的身影消失在合上的拉门背后,和谷同伊角不自觉地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进藤光头也不抬地瞟了那两个莫逆好友一眼,板着脸没有说话。

“想想那年年底的本因坊战,塔矢应该是最有可能将头衔从绪方老师手里夺走的吧。名人循环圈里的那一局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他是有这个实力的。”
几经周转之下,社的烟总算燃着了。然而他吸了一口,便放了下来,任由它在他生着皱纹和硬茧的指尖渐渐耗去,灰白色的烟雾笔直地升腾而起,如同抓不住的时光一般散入头顶的空气,不见了影迹。
“如果他能活过最后的一个月,那原本应该是他的第一个头衔……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伊角没有碰面前的茶点。将盛着点心的盘子隔着长桌推向孙子那一边,他静静地说着。
“那家伙下的最后一盘棋,”和谷的目光在隔桌的两父子之间移动着,随后落在了晖的身上。“就是那一年本因坊循环圈第一轮的最后一局,对手是你的父亲。”
“谁赢了?”胜太眨了眨眼睛。
“那一盘才下到一半,塔矢就住进了医院,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结果那盘棋也变成了残局。”社答道。“不过按照当时的走势来看,很明显的是塔矢占优。”
“是这样的吗进藤爷爷?”
“我想不起来了。”进藤光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倒是忘得干净,”或许是酒意上来,越智的话语比先前冲了许多。“当年塔矢的葬礼,你也忘记参加了对不对?”
“哼,是又怎样?”略略换了个坐姿,进藤光扫了他一眼,冷冷地反问道。
“你——”
眼看着越智涨红了脸,额角也隐隐地迸起了愠怒的青筋,和谷连忙伏过身子扯住他的衣袖,朝他递了个眼色。越智看了看他,又瞟了瞟进藤光,忿忿地甩甩袖子抱住双臂,扭开头不再说话。

“葬礼之后不久,塔矢行洋老师跟明子夫人就离开了日本,之后他们定居在中国,再也没有回过东京。”伊角取过瓷壶来倒上第二杯。“也许是不愿意再回到这个让他们伤心的地方来吧。”
“原本属于他家的那间会所,后来也转让了出去,听说有人在那里开过咖啡店、酒吧什么的。”和谷接着讲道。“不过又过了几年之后那间房子转到了你爸爸的手里。老实说我也有点吃惊,他竟然又在那里开了间棋会所。”
“……就是现在我家的这一间。”晖低低地说。
“没错。”伊角点点头。
“可是,”胜太皱皱眉,稚嫩的脸上满是困惑。“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像爷爷说的那样的话,至少我也该听说过这个人的事,可是为什么连晖哥哥也不知道呢?”
“哼,你们这些孩子,”越智闻言转过头来扶了扶眼镜,冷冷地说道。“有几个会把自己出生之前的事情好好地记在心上?就算讲给你们听,你们也马上忘得一干二净。怪只怪那家伙运气不好,没能拿到几个头衔就走了,这样的人再怎么厉害,你们也理解不了他的价值。”
老辈有些严厉的口吻让晖显得有些窘迫,颇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一边的胜太则用委屈的目光看看自己的爷爷,随后蔫蔫地垂下了脸。伊角才开口想要说什么,越智却抢在他之前继续说道。
“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人是一定要死的,可是千万不要在不合适的时候死。否则那么多的才华那么多的努力,到头来,连名字都给人忘记……别的人也就罢了,就连表面上看起来最亲近的人也都不在乎不记得,倒让到死也看不入眼的人白白地咽不下这口气,这样的家伙,死得未免也太不值了。”
“越智,别乱说。”伊角皱了皱稀疏的眉毛,略有些嗔怒地说道。“谁说没有人记得?你记得,我记得,和谷也记得,我们大家,不是都没有忘记么?”
“啧,”越智斜着眼睛扫了一眼进藤光的方向。“还是某人说得对。……如今这个年代,也就只有我们这群死脑筋的老骨头,会坐在一起念念不忘地纠缠那些过去的事……咳咳……”
几句话略微说得急了些,他止不住地大声咳嗽着。定了定神,他端起面前的茶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
“……可是越智老师,”胜太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我觉得,塔矢老师去世的时候,其实进藤爷爷才是最难过的吧……”
“哼,死都死了,还能怎样。”进藤光拢了拢袖口,冷笑了一声,悠悠然地端起自己的茶。
“我都说过了,别理他。”越智没好气地说。

此后,席间再一次静了下来。晖低垂着头,凝视着自己的茶杯,剩下的半杯抹茶已然冷了,不再有袅袅的白汽溢出。在他盯着它久久地发怔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地覆上了他的手背。他抬起头,正对上源子澄澈明净的双眼。目光相触,她向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微笑竟让晖的眼眶略微有些发红。
“天不早啦,越智老师,您不去泡泡温泉吗?听说您也有患风湿,泡温泉很有效的哦。”源子放开晖的手,站起来笑着招呼道。“社老师,和谷老师,伊角老师还有胜太也一起去吧,天气又冷又湿的,洗洗温泉浴才睡得舒服呢。”
“好好好,去泡温泉,去泡温泉。”和谷也边笑边站起身,顺便和胜太一起搀起伊角。“越智,快起来,再坐下去就更要发福啦,到时候你那老骨头撑不起来一身的肉,可不麻烦了?”
说着,他爽朗地大笑起来。社也跟着一同笑,压灭了手中的烟蒂,在源子的搀扶下站起身。另一旁的晖也扶起了冷着脸不说话的越智。
“进藤老师,您不去吗?医生说您的腰病才刚刚恢复了一点,还需要继续巩固治疗呢……”
“我晚些再去。”进藤光含含糊糊地答道,伸手把身上大衣拉下来放到一旁,等到其他人都走出门口,他才撑着坐椅扶手费力地挪动着起身,一边絮絮地嘱咐着。
“晖你小心一点,池子边上滑,别让那几个家伙滑倒了,那几把老骨头,都禁不起摔的。”
“知道了爸爸。”晖回头应道。“源子,你先扶爸爸回房间吧。”
“不用了。”进藤光摆了摆手。“……你还是去你妈妈那里看看好了。我走得动路,扶什么。”
说着,他披上大衣,依旧微微佝偻着腰,穿过走廊朝他的棋室走去。或许是多喝了清酒的缘故,在走廊略微昏暗的灯光下,他的步履显得愈发地蹒跚踯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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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藤光独自来到自家的温泉池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空旷的温泉浴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老友们连同儿子晖都已经早早地洗完,回房间舒舒服服地喝茶去了——或许已经开始对局也说不定。进藤光把白色浴巾围在腰上,小心翼翼地穿过白瓷砖铺的地面,向翻滚着热腾腾的水花和白色蒸汽的池边走去。
清澄的汤泉带着天然的热度,满满地漫溢到池边。坐在沿上,双腿首先浸入略有些发烫的池水里,一阵颤栗触电一般地经过他的身体。跟着他将全身都泡入泉水当中,半靠半躺地倚在修成宽阔阶梯的池沿,舒展开僵硬的四肢。水面刚好没至他的下巴,他合上双眼,紧绷的面部线条逐渐松弛。
久久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温泉蒸腾起来的水气濡湿了未曾浸入水中的额发,在微微发黄的浴室顶灯的映照下,湿漉漉的斑白发丝恍若闪耀着金黄的颜色。暖融融的泉水熨烫过失去大半青春光泽的肌肤,奇迹般地让那皱纹纵生的脸颊泛起了少年般的红晕。过了好一阵以后,他张开双眼,挪动了一下身体,水雾随着他的搅动呼地升腾而起,他便孩子似地伸手朝那扑面而来的氤氲水气扇过去。然而浓郁的乳白色蒸汽非但没有被挥散,反而在他眼前漫无边际地铺展开来,一如那无数个夜晚中死死缠绕不去的梦魇。

雪很大。成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撒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就此掩埋。天色已是一片昏暗,街灯却仅仅亮起一点点迷蒙的昏黄。在雪地的反白与阴沉的天色之间,金色刘海的年轻人发狂一样地奔跑着。几次险些失足滑倒,几次差点同路人撞个满怀,然而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依旧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
他跑了很久,既分不清方向,也无目的地。他身上只穿着衬衫、单层的黄色帽衫和牛仔裤,也没有戴帽子和手套,足见出门时的匆促。下班的人们在大雪中裹紧外套匆匆向各自家里赶,警察站在阻塞的道路上忙碌地疏导交通,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异常狼狈的样貌,也没有人听见他破碎嘶哑的喘息。他不停地跑着,直到双腿脱力,不能够继续维持这样剧烈的运动。这时他的脚底接触到雪地下一片硬实的冰层,猛地一个踉跄,整个人朝前重重地摔出好远。年轻人发出一声闷闷的呻吟,仿佛痛得起不来身似的,就势跪倒在雪地里,赤裸的双手疯了一样狠命捶打着面前地面上厚厚的积雪。

“……混蛋!”他死死地咬着牙,反反复复地骂着同一句话,仿佛他的语言中只剩下这两个字。积雪纷乱地在他身边扬起,同仍在不断降下的雪片混合在一起,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混蛋!混蛋!混蛋……”
不知多少遍以后,他的声音渐渐地哽住了,低落了,最终变成一阵含糊不清的呜咽。冻得发红的两手缓缓地停止了狂乱的挥舞,转而静静地掩住了自己的脸。伴随着低声的抽泣,年轻人含混地,将没有答案的疑问抛给空旷的四野。
——为什么不能够活下来。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为什么最看重承诺的你,偏偏这一次,失约了呢?”
北风号啸着席卷过大地,将冷的雪同热的泪一齐吹向阴霾的天宇。

染金发的年轻人再次将头抬起时,雪几乎已经把他整个地埋了起来。有人将手放在他瑟瑟发抖的肩膀上,他反射般地抬眼看去。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只有和跪着的他一般高,身穿厚厚的冬衣,留着整齐短发的小姑娘。
“大哥哥,你在哭吗?”
女孩子天真清脆的嗓音,让他不自觉地稍稍扬了扬嘴角。年轻人看看她,转而环顾了一下四周。熟悉的公园的轮廓映入他眼底,那些树木、花坛和长椅都已为厚厚的积雪覆盖。暮色愈渐深沉,偌大的公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寂静得只剩下雪片落地的簌簌声响。
“没有,我没有哭啊。”
他平静地答道,闭上双眼,长长地舒了口气。僵直的手抹了把脸,年轻人颇有些费力地从雪堆中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小姑娘没有走开,仰起脸来看着他,继续问道。
“大哥哥……你是因为摔倒才哭的吗?”
“……”
年轻人很惊讶地一挑眉毛,有些发青的双唇张了张,却又仿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一般静静地合上,最终只是有些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那么,你失恋了吧?”
掸着雪的手在空中停滞了几秒,雪花乘机落在那只突然停止了运作的手上。随即他弯下腰去,抖落裤子上的雪。直起身时,染金发的年轻人笑了,笑得琥珀色的眼睛也眯成了两道月牙。
“没有。我……只是被个可恶的家伙耍了而已。”
说罢他转身走开。相反方向的远处传来了几声召唤的声音,小姑娘回头应了一声,转过脸来,目光依旧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年轻人。金色额发的年轻人仍在笑着,拖着有些蹒跚的脚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那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显得分外单薄和寂寞的身影背后,是一片了然无际,仿佛吞噬了天地的丧礼的灰白。

“不遵守约定的家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不原谅你……我到死……也不会原谅你的……”
泉池里的老人死死地皱起了眉,朝上仰起的脸上遍布的皱纹抽作扭曲的一团。执过了数十载棋子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在腾起着白色蒙蒙雾气的水面下,不住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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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