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三部曲之二]为了忘却的记念
-我记住你,一辈子,这就是永远。
第五章
“塔矢亮?”
“是谁?”
进藤晖和伊角胜太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源子习惯性地用手掩住嘴唇,虽然没有说话,但定定地看向和谷的眼神同样显示着内心的好奇。
角落里的人再度冷冷地哼了一声,随手摘下眼镜来,捻起衣摆一角细细地擦拭。
“果然是现在的小孩子。……当年我们这辈人里,有哪个不知道天才塔矢?”
“阿晖,你父亲从没对你提起过么?”
伊角的目光让晖显得有些无措。年轻人抓抓头发,十分难为情地耸了耸肩膀表示没有印象。和谷在一旁苦笑了一声,晃动着手里的酒杯,目光停留在清澈的酒液泛起的小小漩涡上,既而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家伙,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呐,呐,”一直得不到正解的胜太似乎有一点着急了,凑到祖父身边,拽拽他的袖口。“爷爷爷爷,你们说的塔矢亮到底是什么人?很厉害么?比进藤爷爷还厉害么?”
“啊哈哈哈哈……”
大声笑起来的人是社。或许是受了酒精的影响,即使上了年纪也仍旧不减其爽朗的嗓音听来略有些干涩。伴随着他的笑声,席间的空气显得愈发寂静而滞重。笑了没多久,他便开始咳嗽,于是一面说话一面用拳头擂着胸口,肩膀兀自微微地颤动着。
“你这小子,”他狠狠地咳几声,咽了口唾沫。“只晓得你进藤光爷爷厉害,都不知道当年跟你进藤光爷爷一般大的人里,还有他拼了命也想追赶的人呢。”
“咦??有这种可能吗??”
胜太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在我还是院生的时候,他曾经是我的老师。”
另一边角落里的人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淡淡地说道。
“越智老师!”
还是小学生的新初段棋手抑制不住地喊起来时,晖却猛然间眼前一亮。
“塔矢……啊,难不成和从前那个著名的五冠王塔矢名人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里,和谷终于放下手里的杯子,抬起双眼。
“你说的没错,塔矢亮就是那个塔矢名人的独生子。”
话音一顿,他转开目光,低低地叹了口气。
“……也是你爸爸当年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吧。”
这时,房间的另一边传来重重地将酒杯磕在长桌上的钝声,有人闷闷地念叨了一句什么。和室外的风忽而大了起来,吹动着格窗,回声一般地沙沙作响。
“诶?这是真的吗和谷老师?”进藤晖叫道。
“是啊。”回答他的人是伊角。“就像你和清治一样,他也和你父亲同年。不过,他比你父亲早一年进入职业圈。你父亲做院生的时候,就有传闻说塔矢亮把他看作自己的对手。”
“哼,你是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和谷的嘴角挑了一挑。“塔矢亮……哼,对我们这一辈棋士来说,恐怕再没有比那家伙更让人羡慕也更碍眼了。当初不知道有多少人觉得那是个不可超越的敌手,就这样丧失了斗志呢。”
“真是这样吗,爷爷?听起来有点夸张啊……”
伊角笑笑,拍了拍孙子的头。
“他两岁开始下棋,父亲是当时公认的最接近神之一手的人。他从小学开始在他那个年龄段里就没了对手,连你爷爷都还差得远。到了十五岁,才三段而已,就能打进本因坊循环圈,你说够不够厉害。”
胜太不说话了,褐色的大眼睛又张大了一圈。社清了清喉咙,双手拢进两只袖口里靠在桌上。
“说来当年塔矢通过职业考试的时候,你跟和谷也都参加了吧。”
“啊。我是在正式考试的时候和他交手的,和谷在预选的时候就抽到和他对局。当时和谷就说过,我们中间,只剩下两个人能够通过那一年的考试了。”
“结果当然不用说了。除了第一场缺席,其余的对局那家伙都轻松获胜……哼,院生都不在话下。”和谷咬着牙挤出一个别扭的笑。“虽然不服气,可是你不能不承认那家伙远远超过你。现在你们这几个年轻人啊,是体会不到这种心情咯。”
“那个人可跟你进藤光爷爷不一样。”角落里的越智抱着双臂,凝望着对面的格窗。“当年你进藤光爷爷还是院生二组里某个无名小卒的时候,人家早已经在职业战里连连得胜,名声赫赫了。”
“越智老师您也不必这么说啊……”胜太不满地撅撅嘴巴小声咕哝道。
“这话倒也不假,虽然名气不能代表一切。”伊角叩了叩自己的酒杯。“阿晖,你父亲在棋界也是难得的天才,不过最早发现他的人,我想大概是塔矢亮吧。”
“啧,那家伙,一般人也根本入不了他的眼,阿光恐怕是破天荒第一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进藤晖说道,满是困惑地挠着头。“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爸爸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哼,那是因为除了你们这些人之外,谁也不会好好地聚在一起什么也不做,专讲死人的事。”
未及在座的老辈们开口,拉门刷地一声开了。进藤光半佝偻着腰背迈步走进来,表情甚是不耐烦。紧随在后的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而进屋开始收拾长桌上的残羹碗碟。源子急忙起身帮忙,将各人面前的食具收拢在一起,只留下白瓷的酒瓶和杯盏。晖却一动未动地留在原地,投向和谷的目光中充满着探究的欲望。
和谷没有迎上他的视线。扫了进藤光一眼之后,他抄起自己的酒瓶,给自己和伊角各斟上了一杯。角落里越智也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似的,抱着双臂不出一声,圆脸上神情越发地阴沉。惟独社满不在乎地抽抽鼻子,响亮地咳了一声,倒向前斜倚着长桌扭过身子。
“小子,你跟清治经常在你家那间棋会所下棋吧?”
“嗯。”
“那你爸爸呢?”
“爸爸不去那边。”晖答道。“那边一向是妈妈答理的,现在差不多交给华音……怎么了吗?”
社舒了口气,花白的鬓发随之抖了两抖。
“那里过去曾经是塔矢家的会所,当年你爸爸和塔矢亮也常常在那里一起对局检讨来的。”
晖一脸愕然地张了张嘴。对面的胜太也安静下来,大大的褐色眼睛紧紧盯着社。
“我是第一次北斗杯之前认识的他们两个,后来好几次来东京都是直接到那间会所去见他们……每一次走进去的时候,他们都在吵架,就像你和清治一样。”
“不过,他们的感情应该是很好,”伊角捋了捋头发。“后来还搬出来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同一个楼层,好象约好了似的,二十五六了,都没有成家的意思。”
“啧,什么话。”进藤光垂着眼皮朝伊角的方向瞥了一眼。“我不过是想要专心下棋罢了,又干得别人什么事了,简直莫名其妙。”
“他们两个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没有弄清楚。”和谷道。“但是,他们两个是当时的年轻人里最受重视的,前辈们也不敢疏忽一点。也有过几次一起进入循环圈,差一点就拿走头衔……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那么,如果这个人现在还在的话……”胜太喃喃道。
“那你的这些爷爷辈手里的头衔么,恐怕就要分一半出去了。”社微微地一耸肩膀。
两个年轻棋手无言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敬畏的神情。一旁的进藤光却抿了口清酒,鼻子里挤出声不屑的冷笑。
“根本没有可能的事情,说来说去的你们不觉得无聊么。”
越智斜着眼睛瞄了他一眼。伊角长叹一声,默默地将面前的酒杯推开。
“是啊,没有可能的事……只是四十年了,还是让人觉得没有多少真实感。”
“……谁又能想得到呢。”和谷苦笑着,看看两个小辈。
“当时谁又能想到,今天你们会问‘塔矢亮是谁’,而我们会答:‘那是个天才的棋手,年纪轻轻就生病死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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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大笨蛋!”
门只虚掩着的单人特护病房里传出的一声响亮的叫喊让走廊里经过的医生和病人纷纷侧目。始作俑者也意识到自己的卤莽,连忙放低了声音,结果却还是招来了值班护士长不留情面的警告。
“这位先生,病房里请务必保持安静,否则就请你出去。”
“是,是,我明白了。”
额前染着金色刘海的年轻人手里捏着一个苹果,忙不迭地鞠躬道歉。狼狈的样子惹得身边病床上半坐半躺的朋友小声地笑了起来,苍白消瘦的脸颊上因而略略泛起一丝晕红的迹象。
目送着满脸严肃的护士长将门在身后轻轻地带上,进藤光朝她的背影用力地吐了下舌头,转回头来狠狠瞪了床上的人一眼。
“你还笑!塔矢亮!都是因为你!……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明明早上已经感觉到不舒服了,干吗还要硬撑着去比赛?也不跟我说一声。到底是身体重要,还是棋重要?少下一盘你会死啊??”
病塌上一身白色医院棉袍的年轻棋手微微地垂下眼帘,随即抬头看向他,略为细长的眼睛明澈如初。
“可你不是一直都很期待那一盘的吗?我记得你前一天晚上才刚刚说过‘好容易又在循环圈碰到,这次一定要赢你’来的。”
“所以,你就下到一半然后不战败?你以为我稀罕这种赢法么?”
进藤光白了他一眼,迈步上前重重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手撑着膝盖,低低地将头弯了下去。额前的流海披了下来,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我说你啊,”年轻的棋手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也该学着体谅体谅别人的心情了吧。”
“进藤……”
“我不过才出去一会,回来就听他们说你紧急入院,还一连几天都不许我进来……”
“……”
“这都是怎么搞的,怎么会是你……”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落下去,最后化作一阵含糊的咕哝。
塔矢亮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片刻以后,没有插上吊针的右手静静地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进藤光一边的肩膀上。
“对不起……已经没事了。让你担心了?”
进藤光一把抓住那只手,死死地扣在自己的手心里,将头扭向一旁。
“你道什么歉,我才没担心你……我不过就是弄不明白,怎么就不能堂堂正正地赢你一次。真是的,本来都已经想好该怎么扭转局面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挪坐到床上,两臂无声地环上了塔矢亮瘦削的双肩。
“哪,张嘴。”
病床边矮柜顶上放着一大袋水果,被挤在角落中的一只盘子里积了一堆刚刚削下来的,有宽有窄断成一片一片的苹果皮。然而染着金色额发的年轻人手里削完的苹果看上去还算是相当平整,用手里的小刀切下一块戳在刀尖上,进藤光把它径直送到了塔矢亮的嘴角边。
半躺着的年轻棋手略微向后缩了一缩,对着那块苹果皱皱眉头。
“吃啊,没放毒药,干吗一脸不信任的表情,我举得手很酸诶。”
进藤光絮絮地抱怨道,又凑近了几分。
“你切的这么大块,谁吃得下……”
塔矢亮说着从他手里把水果刀夺了过来,一下一下地咬着那块苹果。进藤光随手从柜上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汁水,随即就着手中剩下的多半个苹果,足足地咬了一大口。
“喂,塔矢,说起来……”
被塞满嘴的苹果噎了一下,进藤光打了个嗝,拿手揉揉胸口。
“后天是你生日吧,想要什么礼物?”
“礼物?”塔矢亮眨了眨眼睛。“……我没想过。”
“啊,你不要告诉我其实你都不记得要过生日了吧。”进藤光托着脸颊,一副苦思的表情。
“唔……不然这样好了。等到那天,我们去找和谷伊角他们一起过来庆祝庆祝,你看怎么样?正好我好象也很久都没见到他们了似的。”
“他们都已经成家了。也就只有你,每天还都只想着玩而已。”
塔矢亮把水果刀放回柜上的盘子里,进藤光转手又把它拿起来,开始削另一只苹果。
“切,他们那叫做不地道。成了家就连影子也见不到了,像什么话。……你看着吧,我将来才不会和他们一样重色轻友。”
“先别说那么多了。”塔矢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明天……你不是还有下一场循环圈的对局么?”
“啊。”
“那好。要是真想送我礼物的话,就给我痛快地赢了这一局回来。可别忘了,你这是代替我进入第二轮比赛的,下得不像样子的话,我可绝不会饶过你。”
“哼,说得轻松,你还欠我半盘棋呢。”负气般地使劲片下一片果皮,进藤光甩给他一个白眼。“下到终局之前,你又怎么知道我不能反败为胜。”
“你觉得我会给你反败为胜的机会?”半长头发的年轻棋手朝他一挑眉毛。
“我怎么就不能……算了。”
耸耸肩,进藤光挥了挥手里的苹果,摆出一副相当大度的样子。
“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这回不跟你计较。等你出了院,下完那一盘再说。”
“尽管来吧,我不会让步的。”
习惯性地抿起嘴角,塔矢亮伸手接住一片将要掉在床单上的苹果皮。于是两个人再度对视着笑起来。
“……不过,那件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甩掉刀上粘着的最后一块果皮,又把一个苹果切下几乎一半大小递给床上的人,进藤光转而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手。
“我不会再输给森下老师了,不会再犯过去的错误。”
“明天的比赛,我有必胜的把握——”
“这一次我一定要拿到本因坊头衔!”
小小的病房里回荡着他斩钉截铁一般的决心,伴随着床头提示探视时间结束的电子钟滴答的鸣响。敞开着布帘的窗外,午后灰白的天空里,零星的雪花开始稀稀落落地飘摇而下。
“……那就比比看好了。”
那一天塔矢亮倚在病床上,微笑着这样回答。病容憔悴的脸上,仿佛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如果今年你拿到了头衔,那么明年,就请等着我把它夺走吧。”
而已经走到病房门口的进藤光转回头去,朝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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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