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残る荒海越しに見る光
-献给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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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开窗帘,下午的日光越过我照耀着房内,一片雪样的洁白。
他在白雪的中心静静沉睡,胸口略微起伏。我坐到床边,握住他伸到被服外面的右手。众多仪器时钟般滴答作响,窗外传来不远处大海的涛声。
他醒了,张开无焦距的眼睛看着我的方向,憔悴的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
“进藤,早上好。”
我笑着将他的手捧起,轻吻他的手背。
“早上好,アキ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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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窝在向阳的窗边,柔软的沙发里看书是种无上的享受,可惜在我正看得入神的时候,茶几上电子手表的闹铃叫了起来,提醒我是时候该出门了。于是我把手里包裹着棕色厚纸的册子塞进运动背包,检查过内袋里的钱包、护照、手机和钥匙,裹上我的大衣我的围巾,最后戴上毛线手套。
天气很好,但是还不够暖和。想来此时南方冲绳的樱花应该都已经开放了,可一海之隔的这边却还需要在出门时用冬衣将自己武装起来。出了门便会察觉到,风依旧硬梆梆的;太阳把大路晒干了,路边屋檐下的背阴里却还保存着相当厚实的积雪,这般景致可算得上是奇特。树很多,每当从那些密匝匝的树林边缘经过时,我总会下意识地留意一下;但松柏们都还保持着阴郁的灰绿,桑树合欢光秃秃的枝头尚不见任何萌芽的迹象。万物在冬天的余韵中沉睡未醒,这光景不知为何每每令我从心底里油然生出几点悲凉,仿佛一切就在我的注目凝视之下昏昏然衰老。惟有山下那片海是活动的,夜以继日无休止般地翻滚着,浪滔拍打黝黑的礁石,溅起一片雪样的细沫。
要去的地方离我住的饭店并不算远,于是我每天骑着脚踏车爬山。山不高,实质上只是海岸上隆起的一座小型丘陵;靠海一面是陡崖,同陆地接壤的一侧则是缓坡,长满了天然的混生树林。一条公路在树丛中蜿蜒而上,直达顶端小而精致的别墅群。我的终点就在那里。时间足够充裕,穿着足够保暖,所以我往往都骑得很慢,边数着踏板的次数边观看沿途的风物,让自己沉浸在一种能够令心情变得平静的遐想当中。公路上很是安静,偶尔有一些车辆从我身边经过,也仿佛屏息静气一般地小心翼翼。如果能够忽略掉登山的目的,那么这段路程则百分之百地属于有益于身心的休闲体验。
骑过最后一段上坡路,样式古朴的黑色铁门跃入眼底。我略略松了口气,脚下也放松了踏板的力度,让车子藉着惯性向前溜去,顺便朝门前岗位上的女保安点头问好。她的背影总是让我想起还是见习记者时的初美——一位故交,最近已经同我几乎断绝了所有联系。再向前骑了几步以后,我停止了对她的联想。一则不想因为对某些事情念念不忘而招来不必要的烦闷,再有此时此地尚有更加重要的任务等待我完成——我已经望见站在白色西洋式双层别墅门前,披着米色大衣等候我的清子了。
把车停放在门口时我们寒暄了几句,随后清子一如既往地走在前面,引领我进入大门,穿过厅堂、楼梯和走廊,去到二楼朝阳的那个房间里见他。事实上房间的位置我早已经牢牢地记熟了,但这一过程是我和清子,以及留驻这幢别墅里所有人的一种默契。见到清子带着我走进房间,他们便一声不响地悄悄退出,接下来清子也会朝我礼貌地鞠上一躬后离开,留下我和他两人独处。
房门在我身后轻轻关闭,我转过身来看向床上的他。他看起来同昨天,同大约一星期之前没什么两样;在那片刺眼的白色中间,身上插着形形色色的管子安静地熟睡。从表情上看他似乎并不十分痛苦,但更不是幸福,那是一种已经将一生的辛酸病痛习以为常的睡容。每当我看到他这样地睡着,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潸然欲哭的冲动;我感觉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在他面前都是如此肤浅和苍白。于是此刻即将要做的事情便毫无疑问地被我当成了一种奉献和一份高尚的责任,虽然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认为。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压制住澎湃起伏的心潮,走到床边拉开椅子。才刚坐定,他就立即苏醒过来并对我道早安,而我则情不自禁地去亲吻他没有插上输液管的那只手。我知道他看不见我的模样,但我非常庆幸自己拥有着另一样来自家族的馈赠;独一无二,与生俱来的嗓音。
“早上好,アキラ。”
默默地合上双眼再睁开,我用心调整着说话的腔调,尽量将速度放慢,使自己的语声盖过一室无机质的滴答作响。
2.
早上好,アキラ。
今天还好吗?身体,感觉怎么样?
啊啊,我很好。
我一切都很好。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能够再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想念你。
是啊,我一直都在想着你,从我们分开直到现在。我总是在想——你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不管是清醒还是做梦,连我自己也都不能好好地控制自己。
……这当然是真的。难道你忘记那年七夕去神社参拜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了吗?
哦,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那天你穿了暗紫色的浴衣,上面有白色的鹤;带子也是白色的,非常漂亮的衣服。
和服真的很适合你,比西装更适合你——这句话留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有对你说起过。总觉得西装会让你显得又紧张又拘谨,就像是裹了层硬壳;但和服,只要你穿上和服,人就一下子变得不同寻常了。不骗你。就我见过的人来说,你是能把正装穿得最为高贵文雅的一个;到了夏天换上浴衣,你就显得特别轻松愉快。有一次你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和服站在竹林旁边,我还以为我看到的是故事里那个竹林公主呢。
喔是的,你不是女孩子,我知道。我只是想说,我从心底里喜欢那样子的你。
我是没有说过的。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的嘴总是特别笨,心里想的往往都说不出口,不少时候说出来的又不是我的本意。后来才发现,实际上对你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是却已经找不到机会了。
那天——七夕那天,是我找你出来的。你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再喜欢去那种又吵又挤的地方了,可我却还想着要你跟我一起去玩。你总说我孩子气,我承认,我就是像小孩子一样,爱热闹爱成了习惯。但是后来我也不再热心这样那样的活动了,在你离开之后。所以夏季庆典啦游园会啦多数都是明带着孩子们去的;我呢,我在家里乖乖地打谱看书。
那天参拜之后我们走散了。来参加庆典的人太多,我找了你好久,才看到你背对着我,站在神社后面的池塘旁边。当时我真的很激动,可又没有马上过去喊你。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时只是想站在原地,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你。后来你说你是在看倒映在池塘里的星星,可我看到的却是倒映在你眼睛里的星星。你的眼睛真漂亮;你看着我,我心里就暖暖的很高兴。我去拉你的手的时候,你一副惊讶的表情;这时我说——我结结巴巴地对你说,アキラ,就算是有一天要分开,我也会一直一直想着你。
想起来那就是我的告白啊。你一定觉得既没头没脑,又很俗气吧。可我确实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每个字都是诚心诚意的。我浑身紧张地攥着你的手,等你的回答,可这时候竟突然下起雨来了——真是奇怪啊,明明之前还满天都是星星来的。所以我们慌慌张张地跑去避雨了,路上你的木屐一直在打滑,可摔倒的人却是我,弄了一身泥水,灰溜溜的狼狈极了。你站在雨里不停地笑我,你的头发被雨水淋湿了,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你的手冰凉凉的,后来因为要拉我起来也沾了不少泥巴。神社里塞满了来躲雨的人,已经挤到没有地方落脚了,等到我们最后好容易找到了遮挡的地方,雨都停了,身上也早就湿透了。
我们两个面对着面,看着对方浑身湿淋淋的样子,笑了好长时间。你在我的衣服上擦你的手,这时我突然想起来还没有得到你的答复,想再问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你,你看穿了我的想法,平静地对我说,我们是不会分开的,进藤。
真是不可思议啊。那一天我们说过的话,到了后来竟然全部都应验了。可是再去想一想,也许当时的我们就已经对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有所领悟了吧。你知道作为アキラ的你,终究有一天会离开作为ヒカル的我;然而进藤和塔矢是永远不会分开的。我们活着,就在棋盘上碰面,在互联网上对决;等我们都老了,死了,在我们留下的棋局上面,仍然有进藤ヒカル和塔矢アキラ这两个并排在一起的名字。棋使进藤和塔矢在时间里永恒,但是アキラ,我可以请求你,让ヒカル在你的记忆中永恒吗?
枕上的他半阖着双眼,曾经明澈如星子的翡翠早已变成一团混浊;干瘪的双唇无声地翕张了几次。随后,他无声无息地再度陷入了沉睡。
3.
我将一直握在掌中他的手小心地送回棉被下面,并替他掖好被角。他的呼吸轻缓到近乎不可察觉,我微微吁气,站起来走向房门。走出几步又不由自主地停住,转回来朝昏睡中的他略一躬身。
我出门,清子便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迎我,随后那些身着白衣的护理人员也各自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现身。一天之内,属于我和他的只有午后不超过一小时的短暂片刻;然而据我所知,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也正是他每天在清醒中度过的仅有的时间。冥冥之中他在依赖着我,他生命的残烛只为我的到来而点燃。我来,便是他的清晨;我离开,他的黑夜随之降临。犹如月亮吸引潮汐,沉淀在我血缘中的什么在召唤着他。而我知道那是爱;未及开口言说,但却矢终不渝的爱。
我承认,我是在崇奉,甚至是膜拜着这份爱;正如我敬重这段恋情中的两位主角以及他们的一生。也许我所知晓的和我此刻的所做所为将不得不以秘密的形式永久封存,但那又如何呢?他们并不在乎这一切,甚至未曾奢求过出于我自身的这份理解;只是我,为了我自己,同样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也爱着他,犹如爱我的至亲。
驱车沿山路下行是很惬意的,心情的无端亢奋使得扑在脸上的冷风也成了微妙的抚摸。我放开脚踏板,任由车轮自由地滚动。风声呼啸而过,将我的心跳也带到耳边,一下下略显茫远的震动。比起上坡,下坡路似乎是要短得多;几个弯转过,饭店高耸的塔式主建筑便陡然出现在面前,明净的窗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用看手表,我也知道时间还早,赶在晚饭之前,至少应该能在网上下完一盘两小时的快棋。
几天以来我过着种一成不变的简单生活。晨起梳洗,在房间里吃罢饭店赠送的免费早餐:两块三明治,一杯咖啡,然后便窝在沙发上看书看到中午。午饭通常是在饭店餐厅草草地应付一顿,回到房间来再继续看书。下午出门,登山,跟背影酷似初美的保安打招呼,由清子领着进房里见他;回来得早便用下网络围棋消磨时间,晚上找家附近的餐馆好好地吃上一顿。再回来,就开始利用下飞机后从文体商店买来的那套简易棋具(只有纸做的棋盘),花心思地研究带来的棋谱。这样大概一直到深夜,不过决不勉强自己,感觉到累了就冲个淋浴睡下。不去四处观光游逛,不去游艺厅电影院,除了山上的人,也几乎不同任何人打交道。这第一是因为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另外语言不通也的确相当成问题;再有我的手头也并不十分宽裕,目前的对局费还不足以令我过上可以自由挥霍的生活,何况此次出国的费用全部要由自己来承担,这笔支出可不算是个小数目。
走进房间卸掉保暖的外壳,我首先打开电脑,随后从包里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放到一旁——从前一天晚上睡下直到此时它都还是关着的。不料才连上网络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我看了一眼,是国际长途,从家里打来的。接听以后我发现是我母亲,听来像是很担心我的状况,末尾还说棋院在找我。“适可而止吧”,她说,“我和你爸爸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要太过执拗了,免得给别人添麻烦还连累了自己。”
我听着,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随意地敷衍了几句便把电话挂掉了。然而还未等我把它放下,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这回是棋院。无奈地望一眼屏幕上的登陆页面,我边感叹着工藤先生的办事效率边按下接听。不出所料,客气了几句之后,他在电话里很礼貌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日本。我告诉他还需要再过一阵,虽然我知道当初协商好的休假时间到了这时已经所剩无几。
我会尽量准时返回,但前提是做完必须完成的事……因为谁也不希望死不瞑目,我说。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我特别地加重了语气,工藤先生在另一端沉吟了一阵,而后说只要能够按时返回的话就好,听起来像是颇为无可奈何。我也叹了一声,拿出所有的诚意来向他表示感谢;我知道他一向待我如自家少辈,而我也委实不是有心使他为难——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能够了解这一点。
放下手机之后,我忍不住又盯着它看了一阵,就好象它还在那里蠢蠢欲动,下一秒就会突然响起来似的。结果是半晌过去也并没有谁再打来。我终于转回头面向电脑屏幕,然而却又突然没有了对局的热情,只好关掉浏览器,靠在椅背上闭目宁神。眼前笼罩着一团半明半晦的黑暗,在这之中母亲刚刚的说过的话又再一次回响起来。务必适可而止,理解你的心情,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于是这次我真的笑出了声音。张开双眼,我看到对面衣柜上镶嵌的镜子里映出的自己在摇着头。我的心情?什么心情?他们——我的父母——一定以为我是在因为初美的事情而沮丧不已。我笑,如果是从前的我,大概多半会是这样的吧。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我已经认识到这世界的一部分本质,已经了解到爱情并非人最重要的感情;我已经见识过曾经有人为了在这个严苛的世上继续守护着自己的信仰追求,而被迫放弃了曾经最为珍视的爱情;我已经见证了那选择之中的勇敢、坚强和为此所遭受的不堪和创痛。
至于我此刻的行为对别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时还无从得知,又或许也将永远没有答案。但在我的记忆当中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事情里,便包括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时的情形。
——我越过大海来到此地寻找他,找到的却是他的女儿和女婿。我将我的身份和来意告知这两位——他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他们在惊讶之余不无遗憾地对我说,谢谢你的前来,但恐怕已经于事无补。他们说他的双眼在几个月以前便丧失了所有的视力,此时人正处在临终前的弥留;说中风影响了他的脑功能,让他神智不清且已经连续几天不曾有过清醒的迹象。可是当我来到那张苍白的床前,握住他的手的那一刻,他却竟然突如其来地有了意识;恍若奇迹一般地,他开始开口讲话。
那一天,他无焦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方向,枯干憔悴的脸上现出欣喜安慰的笑容,对我说——
“进藤,你来了吗?”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照亮了这间狭小的临终病房,滚烫的潮涌翻腾着在我的胸中不断上涨,同时溢满了我的眼眶。张开口,他的名字仿佛山泉冲下岩壁一般滑过我的舌尖。
“是的,アキラ,我来了。”
4.
你爱着他,虽然你从未对他提起过爱。
你迷恋着他。尽管这个字眼在过去从没有出现在你们的言语当中,没有被刻在木石之上,没有停留在笔墨之间;也尽管没有人作证,没有人认同,更没有人祝福和铭记。可它依旧是存在的,从始至终都真切地存在在那里。视线相接,指尖相碰的一刹那,每一次投入的亲吻和拥抱;在你心底最深处,你永远保留着那段爱经过时留下的痕迹。漫长的一生,短暂的初恋,像那样被你爱过的人,找遍全世界也只有一个。
想想你年少时候的爱吧。那种浓烈,真挚,充满着激情和占有欲的感情,哪怕遇到些琐碎小事也会感到心神不定,偷偷牵下手都会一脸通红。二十岁那年告白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像是打算要分手,等到到了分手的时候,又只会像个女孩子似的掉眼泪,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象征着分手的就是你们最后一次肩并着肩,在海边散步的那天。你们心里都明白得很,所以你们谁也没有说话。那天,他破天荒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在别人面前牵你的手,你一直忍着眼泪,直到送他回到家门前那段幽暗的巷口,才实在无法忍耐地哭了出来。他一边柔声地安慰你,一边帮你擦掉眼泪,对你微笑;于是你拉住他,抱紧他,狠狠地吻他,恨不得将他融进你的骨血。你不愿放手,你这样想着,你就算是死也不想放开手。
但不管你怎么不舍得,最后你也只得转身走开。一路上你不住地告诫自己,为了他,无论怎样都不能回头。你知道只要你回过头去,一定就会看到他死死地用手掩住他鼻子和嘴巴,拼命地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然后你就必然会因此而失去自控。你们都太年轻了,你恐怕自己在冲动中变得不管不顾。你知道在你们自己面前,你们是根本无路可逃的,因此没有选择逃离就是你们共有的明智,不能够让你的冲动将其毁于一旦。
在感情的选择上,你是主动的一方;但决定你们感情去向的人却是他。大概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当时他的态度曾是多么决绝。那双总是让你不能自拔的眼睛啊,像在棋盘前盯视着对手一般充满压迫力地盯视着你,你就不再有招架之力了。换作是现在的你,大概也会是同样的吧;可那时你却只是绞尽脑汁也想不透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想起那时的他,的确是比你要成熟得多了。现在你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责任并不在你们;你们相恋是命定的,分开也是命定的。爱是没有错的,错只错在出生便已经是不能相爱的人。
失去他让你感觉到极端的心痛——至少有一段日子,你认为你彻底地失去了他,所以一直在自顾自地抑郁着。过去虽然没有过真正的同居,但不时到对方寓所留宿这种半同居的恋人生活你就早已经过得很是习惯了。可这时你突然发现从今以后即便是朋友,也不可能做到同以往一般的亲密。你真的不知道你们究竟怎么相处才能使所有人都满意。你发觉自己开始需要为别人而活了,这让你感到更加烦闷。你曾赌气地想着要一辈子独身;也有过因为不甘心而生自己气的时候,想着如果没有爱过,那该是多么幸福。但后来你想通了,就算一切重来,你还是会在遇见他以后爱上他。你们是同一条路上的旅人,彼此都有着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不能舍弃的东西。
后来你还是先一步结婚了。明是个好女孩,你第一次觉得母亲说的话有道理,应该好好地珍惜她。珍惜她,善待她,爱她,你的确是这样做的。只是你没有办法用爱过他的方式去爱明;那样的爱,一辈子恐怕也只有一次。你把戒指戴在明的手上,你同一身白无垢的她面对面行礼。从那一刻起,塔矢アキラ,不能成为你妻子的爱人,你只有同朋友和手足一般地去爱了。
所以,现在想来,其实你爱了他一辈子啊。——用各样不同的爱。对手,朋友,恋人,亲人……虽然恋人的路已经结束了,可你爱的反而越发深厚了。毫无疑问他是你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这样仅仅是恋人二字,就远不能用来概括他的存在对你的意义了。他在各个层面都同你紧密地相连着;他的影子无处不在,你就呼吸着他的存在。你们的世界相互重迭,彼此融合,不可分割。没错,你确实失去了一生一次的宝贵初恋,可却又因此而获得了将对一个人的爱向广阔的无限扩展和延伸的机会。从前你的爱只是一口井,虽然深不见底,但却仅仅只是方寸之间的爱恋;然而现在,你的爱就是那片隔开你们的海,无边无际,生生不息。假使人能够活得像大海一样坦荡和宽广的话,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包容,不可以忍受;命运也好,感情也好,不论何时都不要低头向下看,要放眼望向海面。这样,就不会再困在死路中一筹莫展。爱该是生存是超越,不该是禁锢你们的牢狱。
在你们还是恋人的时候,你就不只一次地幻想过你们两人一同老去时的情景。你们的鬓发都已苍白,你们满脸皱纹,腰弯背弓,也许会躺在病床上起不来;但你们仍然相爱。直到有天你握着他的手,看着生命从他身上渐渐地离去,他的眼睛合上不再睁开;你会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出珍藏了一生的爱语,再用最后的亲吻作为告别。然而现在你的愿望变了,你希望自己先于他死去,这样就可以在三途忘川等待着他回到大海的这一端来。到时候你要张开双臂迎接他,拉着他下上一盘久违的棋,然后再一起踏上另一出新故事的开始。
……对了,还有一定不能够忘记的是,务必要赶在踏进来世之门以前告诉他:下一次,你还愿意像这一世一样地和他相亲相爱。
5.
我仍如前日一样地窝在沙发里看书。确切地说,我所读的并不是书,而是本册子。普普通通的记事册,外面裹一层棕色厚纸,封皮上没写署名;里面用各色各样的笔密密麻麻地排着不甚工整的字迹。我每天都在读它,久久地咀嚼这些字句,并努力地将每个细节逐一记在心里。册子本身我也几乎随时随地都带在身上;每天去见他时,它就藏在我的背包里。对我而言它与我的身份证明是同等重要的物件。我的手指接触到它,心里就会变得异常平静。那些文字在我眼中并非单纯的符号组合,而是一颗心,或者说是一种理念。我所要做的就是尽力地用自己的心去体察它领会它,尽量让它们融为一体。这样,我就可以用册子中所包含的那颗心同他交谈了。
说是交谈,实际上除了最初的问候以外,大体上都是我在讲话,他只是在听而已。我为他讲起他们过去的事情,试图将那些纷繁深邃的感情诉诸语言。当然谁也无法确定他是否还能自主地把握这些内容,理解这些有声符号的含义;依照他这时的状况,并不能够排除他只是对我的声音特点有反应的可能。但至少我知道他是在尽力地去听的,从他的表情不难看出这一点。虽然有些时候,毕竟是体力已经接近枯竭的缘故,他会在中途悄然睡去,像是个在课堂上打瞌睡的孩子。
“但这已经是奇迹了。”清子说道。我站在她身边。风撩动着她漆黑的直发,眉梢眼角浸透着既是欢喜又是哀伤的神色,象牙一般细致光润的面庞宛如一尊雕像。这令我不由得回想起那张很久以前见过的照片;上面那个既英俊、又清秀的少年,无论是容貌轮廓或是神情气度,都同面前这位女士如出一辙。
中川清子,职业八段;早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她就已经将女流本因坊和女流名人两个重要头衔收入囊中。她的丈夫即是从前那位年轻的名人中川平次,两人至今没有生育子女。曾几何时他们一家也曾与我家保持着相当密切的来往,可那已经是我懂事以前发生的事情了。之后清子随父亲旅居海外,成了他国的棋手,不久平次也离开了日本,两家的联系就渐渐地终止了。因此严格说来,此前我同中川夫妇并不认识,自然也不曾真正地见过他。
清子是个行事干练的中年女子,眉宇间带着几分不甚常见于女性的英气。一般而言,我对于这类型的女性总是不由自主地怀有种莫名的敬畏感。况且虽然相貌显得年轻,实际上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且我的所做本身又有悖于这个世界所谓的常理;因而如果说我在面对她的时候心里不曾有过半分的忐忑,那基本上是不大可能的。对他,我从头到脚一片坦然;但对他的家人,我不免还是有所顾忌。
这一天的探视结束以后,清子没有像往常一样送我到门口,而是领我来到了别墅的后园。园子不大,四周圈着黑色的栅栏,里面的生气比周遭多少要好一些,至少坪中尚有些半黄半绿的草皮。只是空荡荡的水池和藤架显得有些刺眼,像是什么生物死后留下的干枯骨架。我们在一片沉默中穿过卵石铺成的小路,来到藤架之下,这时清子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谢谢你。
说句老实话,我对此不无困惑,一时弄不清楚她的用意——究竟是在诚心地表达感激,还是在委婉地对我下逐客令?于是我不免怀着些紧张和戒备地回答她,没有什么可谢的,我只不过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不只是这样。清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接下来露出了一个让我顿时松一口气的笑容。看样子她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也许我很自私,她说,翡色的眼睛从我脸上转开,遥望着远方的某处。可是作为儿女,总归都是希望父母能够长久地活在世上的,哪怕多一天也好。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也不管原因为何,对我而言,这都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到这时为止我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由于我的到来,使得他濒危的生命延长至今,她就是为此而感到由衷的欣喜。果不其然,清子不但继承了他的相貌,同时也继承了他内敛的性格;即便是在这种时候,她在仪态上也还保持着一派显得有些严肃的从容和镇静,所以才使我陷入了困顿之中。不过即使了解到她的想法,我同样也支吾了半晌找不出什么来回答她;最后我说,还是不必提到感谢了,因为令这个奇迹出现的并不是我;说到底,我只是个信使罢了。
于是她又笑了,眼角细小的纹路随之聚起。我明白。轻轻地摇了摇头以后,她说道。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你知道——回忆往事的时候她像是习惯似地扭转过头——家母早逝,我从小就认为父亲一定是很寂寞的,所以才尽量地像这样陪在他的身边。当初来到这里时也是这样,那之前我辞掉了棋院理事的职务,也放弃了头衔……这些对我而言都不算什么。棋,无非是换了个地方下而已,可父亲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亲人,我不能扔下他不管。
然而——说到这里她略略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然而近些年来我越发地感到他像是缺少着什么;围棋以外的,重要的东西,他缺少着它,所以总不够完整。但那不并是母亲,我知道的。甚至是现在,他在垂危之际等待和寻求的既不是母亲,也不是我。可那又会是什么呢?我猜想了很久,想知道是不是自己所不认识的人,或者从不曾听说过的事。是的,我也一直想要知道真相,如果这其中有着可称为真相的东西存在的话。
说着她再度朝我转过脸来,我从她微笑的唇边读出了某种说不清的意味,一种颇为复杂的凄切。……但不管怎样没有搀杂着鄙夷厌恶,只是种类似于悲悯和同情的感伤。
“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你。”
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过了一会,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闭上双眼,我仰面向天,静静地聆听着从耳边吹过的风声。我知道,这时她那双明澈的翡色眸子,正透过我望着冥冥之中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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