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残る荒海越しに見る光


6.

アキラ,早啊。
你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心情可好?
啊,我带了礼物给你。来,我放在你手心里,你摸摸看,猜猜是什么。
……是棋子,对了,这是我特地从东京带来的,你以前用过的棋子哦。

我的双手将他的手合拢起来,包裹住那小巧圆润的棋石;他的双眼随之略为迟滞地眨动了一下。

想起来了吗?就是我家里的那一套……每次你来,我们都会用它的。因为你猜子总是猜不中,所以我带了一颗白子给你。很久没有和你下过了,感觉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和你下棋对我来说就像是呼吸空气,可以不知不觉地从中得到很多东西,虽然我从不当面承认你强过我。

是啊,那时候我们总是吵架,只要下棋就会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在棋盘上的想法总是有分歧,向来都很固执己见,又总没有办法去说服对方。可我们不下棋的时候却几乎从来没有过什么算得上冲突的冲突——也许是因为那段日子实在太短,还不够给我们为那些琐事争执的时间吧。不过你确实是个温和忍让的人,棋盘之外的场合里,你很少会去计较我那些任性和孩子气的毛病。我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这样,你偶然间发怒的时候才会变得那么可怕,比如说那一次——哦,就是我出了点车祸的那次,老实说啊,真的把我吓得不轻呢。

其实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故;无非就是走在路上的时候,被迎面冲上来的电单车撩了一下,摔倒时蹭破了手掌和手肘罢了。换句话说,只是些皮肉伤而已,到医院缝上几针,涂了些药就没事了。可你还是很生气,见到我就大声地喊着‘进藤你走路是闭着眼睛走的么?说过多少次叫你穿过路口时不要心不在焉要小心看路了?’啊啊,说真的我当时并不是没有小心留意啊,不然恐怕就不是受点擦伤的问题了。那辆车子是突然从前面的弯路里冲过来,速度又太快,这才让我一时没能完全躲开的。我没敢告诉你,比起那辆该死的车,其实还是你的样子更让我心里发慌。我有太长时间没有见过你露出那样激愤的表情来了,还记得那年海王的末将战吗?对,就是那样的表情。别开玩笑了,那一次你是这样说的。你知道这些年来只要想起那次的事,我就难受得恨不能一头钻进海底,真的。所以虽然知道你只是在替我担心,可我敢发誓我所受到的教训远比手臂上的那些伤要难捱得多了。

略微停顿一下,我藉此观察他的表情。但他空茫的神色并没有现出多少明显的变化来。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没有再作停歇。

——想想我出事的那一年,真可以算是多事之秋了。入冬之后你也进了一次医院,因为你得了肺炎。说来那都是因为你的感冒拖了太长时间,又总是不注意好好休养,所以捱到最后就发起高烧来,不得不进医院观察。其实这远比我的交通事故后果严重得多,而且更令我忍无可忍的是,之前明明曾叫你不要硬撑着去工作的,可你根本不去理会我。只是我没有朝谁发火的机会。看到你紧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费力地喘息着,烧到满面通红的样子,我就没办法再板起脸来责怪你什么了。

也许是因为没有家人在旁吧,你生病时总会比平常更加依赖我。可不要为此而感到难为情,这并不是什么软弱的表示。况且我一向都为此感到荣幸之至,因为我觉得,那正是由于你在无意识之中给了我多过于别人的信任的缘故。那个时候尽管你烧得几乎人事不知,但只要有人走进病房你就会马上醒来;不过如果进来的人是我,等到你再合上眼睛睡去的时候,就会睡得比往常更安稳一些。不要不相信,我知道你并没有这种意识,可这都是护士悄悄告诉我的。她还说,你是真的很喜欢我。

哦,我明白的。她实际上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她所说的喜欢,指的也不过是伙伴之间的喜欢吧。我很小心,所以她不可能看到我抚摩你的头发,亲吻你的额头。——那是我也真的很喜欢你的证明。

那年发生的事情,其实倒也不都是坏事。就在你病愈后不久,你开始叫我ヒカル;我想你是知道自己在高烧昏迷的时候一直是这样喊着我的吧。在这之前我根本不能想象只是一个小小称呼的变化,居然会让我在一时间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加幸福和温暖的感觉了。我喜欢用你的声音喊出的我的名字,如果可以回到那时,我定会把它录成音带,刻成光碟,好好地珍藏起来。因为现今的你已经不愿意再喊我ヒカル,虽然我,即使只是在心里,也一直都在称你アキラ。

……アキラ,我一直都想知道,此时此刻的你,会为那时的事情感到懊悔吗?又或者,你会怨恨,会觉得不甘心和委屈吗?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アキラ,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我已经不会了。我为我所做过的事,所得到的一切感到无上的自豪和满足。我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所有的幸福,其中包括你曾给予我的爱,以及我对你的爱。

是的,アキラ,我爱着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


我放开已经熟睡过去的他的手,那枚白色棋子安安静静地拢在他半握的手心中,犹如一颗心包容着另一颗心。


7.

想说说我和初美。

之所以想要提起这件事,是因为我接到了初美的电话。在国内时几乎整整两个月没有音讯的她,这天一大早就把我从床上拎起来,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对方是岩井财团的么子,刚刚从英国留学归来的MBA,听说还是个相貌出众的年轻人。于是我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说那真是恭喜了,我由衷地祝愿你们幸福美满;不过婚礼可能赶不及参加了,所以请岩井夫人多多包涵。

听了我的话初美在另一端沉默了一阵。随后她问我,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

我哈哈一笑,说那是当然;我的想法你是知道的,可问题是我在想什么和眼前的事实毫无关联。说到底在你父母眼里我就是棵又穷,又没有权势和前途,学历只到初中长相也不够体面的杂草。围棋算是什么呢?职业棋手又算是什么东西?我这颗死脑袋里面没有商机也榨不出商机,我就是只会下棋;而且,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放弃围棋的。

初美不说话了。我握着手机,一边继续忍不住地打着呵欠,一边等着她开口或是挂断,但等了好久,另一端什么声音也没有传来。僵硬的沉默在我们之间借由电话线路蔓延开去,直到我的耳朵以及晦暗的房间里里外外都充满了这种令人全身发紧的寂静,才总算听到她用略带点颤抖的沙哑嗓音说了一句“我明白了”,随即传来挂机后的单调机械音。

合上手机盖子,我倒回枕头上长舒了一口气。睡意依旧顽固,但初美的声音也在耳畔无歇止地重复缭绕;于是在这两方的共同拉扯之下,我在半梦半醒的境地里不断地辗转。我知道在那仿佛延续了半生的沉默之中掩埋着她对我的问话,但也同样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对此进行任何回答。答案我们各自早已经清楚得很——我真真切切,全心全意地爱着初美;只是在婚姻和围棋之间,不存在第二种选择。

两年之前的一次采访当中,我结识了二十二岁的浅井初美。当时她还是东大新闻系的一名实习生,而我则刚刚拿到棋圣战的挑战权,周刊主编安排她对我进行采访。那一次见面纯属工作范畴,却同样给我们两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相貌清丽,举止优雅,谈吐落落大方,衣着和化妆都十分得体,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才干上也颇为出众。她很会引导话题,擅长利用风趣的闲谈来消除对方的紧张不安,即便因为缺少经验而出现了难免的纰漏,但对于初次实践的新手来说,表现大可称得上不俗。然而最为吸引我的,却是她身上存在着的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它从最初互道问候时便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这一点对她而言也同样如是。总之我们一见如故,此后又相互以私人理由约见了几次,愈发感到无可抑止地彼此倾心。

半年以后,我们正式确立关系开始交往。虽然由于工作的缘故两人聚少离多,但大体上看来那段日子非同一般地甜美而融洽。我和初美之间是热恋中的恋人关系,但又分别是各自独立的个体。我们分享着一半生活,而从不去干预各自的另一半生活;相互尊重,相互理解,共同热爱着自己的事业,并经常能从相处之中得到对方的支持和鼓励。对我而言这几乎意味着完美的生活,圆满的幸福,但遗憾的是两个月之前的一天,我们的这种生活以初美父母的介入而宣告不期而终。

自初见到热恋,初美从未对我提及她的家庭背景;偶尔涉及到这方面的话题时,她总是草草地敷衍几句便闭口不谈,只说父母是生意人,在横滨开了家经营餐饮类的小公司;我对此不曾存有任何疑虑。直到几个月之前我被她父母突然召见,才发现她口中所谓的“小公司”原来是总部设于横滨,在全国各地拥有着数十家星级饭店的浅井财团,而一直以来以一个报社记者身份同我交往的初美,便是这家财团总裁夫妇的千金。他们二人膝下共有四个男孩,女儿却只有她一个,理所当然地被全家人视若掌珠。——有钱的人就是底气十足,开口便不客气地对我宣布他们不可能把最疼爱的女儿交给一个无名无姓的穷小子,除非我能够“上进”一点,否则便不要再做什么白日梦。我原本还想告诉他们父亲和祖父的名字以及那项即将被我刷新的纪录,不过考虑了一下还是作罢。毕竟在初美父母所生存的星球上,一个史上最年轻的本因坊同两代三冠王相加的重量都还及不上他们办公桌上摆的那只琥珀烟灰缸。

那次谈判最后不了了之,甚至说不上是破裂。初美的父母勒令她断绝同我的一切联系,而他们也知道我对此无计可施。现在看来那两个商界名人的确颇具头脑和手腕,如此雷厉风行地落实女儿的归宿,不得不教人怀疑这一切背后其实是早有预谋的。我不知道若是我被他们召见以后便决心弃棋经商,并在这几个月内成为国内首富的话会起到什么样的效果——不过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既然比叫我用棋子种出树来还要少,也就不必再纳入考虑的范围了。总之,初美就快要易姓为人妇,我的第一个头衔也在后来祖父病故的影响之下变成了泡影。

同初美相识的时候我二十三岁。几十年以前的两个年轻人不得不选择分手也正是在这个年纪,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应该也是在双方的家长对此有所察觉的时候。想想此刻自己受挫的感情,便不由得要去联想他们。如果我和初美也是一对同性的恋人……不,即使只是目前的状况就足以使得我们天各一方,更何况他们所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是来自家庭的阻隔,还将是源于整个社会舆论的压力。我不敢去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但他们当年的选择恐怕也将是我今天的选择。初美是我的爱人,也许我会展转地思念她一世;失去初美将是由衷痛苦的,可这痛苦无法阻止我继续前行。我的血管中流淌着同他们一样的血,我拥有着同他们一样的骄傲和执著。我生为棋手,并一生以此为荣。套用那一年的夏天那个直发垂肩的年轻棋手对他仍然蓄着金色刘海的恋人所说过的话,那便是:

——没有你,我是不完整的;但如果没有了棋,我就根本不再是我了。


8.

你坐在棋盘之前,掀开棋笥的盖子,同往常一样,将手中的黑子落在右上角的小目上。你手里仍旧紧握着你的折扇,胸中满是紧张和兴奋。然而你的对手却迟迟不肯落子,于是你只好替他将白子落到下角的星位。三连星是他颇为中意的开局手法,就像秀策流是你的本源。你一颗接一颗地落下你的黑子,制造了上边的厚势,又抢占了中腹的先机;随后又一手手地排开他的白子,打入你薄弱的下角,扰乱了你的阵脚。你对他的棋路是如此的熟悉,何时进,何时退,偏好的棋形,攻守的顺序,全部都了然于心。

于是你们的布局渐渐地成型,依照你们各自的选择,构建出纵横交错的图景。你们有所得也有所失;你们都曾见过艰难的险境,都曾犯过畏缩和莽撞的过错,也都以巧妙的招数进行还击。你们走进绝望的死路,又以弃子为机挣脱出来。你们从互不相干的开局一路走到相互缠绕,相互对峙的中盘,又经历了无数次意料之中和意想不到的困顿或是收获。行至收官你们已经紧紧纠结,不可解脱。这盘棋错综复杂,但你们行得黑白分明;你们既是截然两样的黑白,却又同包含在一盘棋之中。最终你们彼此依存,同这十九路的世界合为一体。你的收官已经开始,就在这时你放下了他的白子。

是的,就快要终局了,而他将会怎样结束这一盘呢?

你在默默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夜很深了,你的妻子早已经睡了,你自己也觉得腰酸背痛,委实力不从心。你已经不再年轻了,连你的孙子都已经快要进入小学了。想到你的儿孙们,你总是忍不住又想叹气又想笑。你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不免地开始回想曾经经历过的年少时光。

你记得你的成人礼——你们的成人礼。那天你拉着他从集会现场偷偷地溜走,你们一起去了棋会所。那里你们从没有去过,因此也没有人认出你们。就像你在院生时期所做过的一样,你们走进门去,开出看似相当苛刻的条件,约好如果做不到就去替人洗棋子做扫除。那时你对他的要求是让七子的四面和棋,结果几乎把会所里的客人全体都吓到了。之后你看着他从容不迫地以一对四,一点也不曾担心洗棋子的苦差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事实上只要他想,同时和五面也是可以做到的,你对此有所了解且深信不疑。

棋是你们之间最深沉的羁绊。它在你们的血液中流淌,燃烧和沸腾。你一辈子都在拼命地追赶他,超越他,因为你们之间的信赖和认可是一切的开端。佐为引你走进了这个世界,而他把你绑在了这个世界;你在希求着棋的同时希求着他。他的每一场胜利都让你热情高亢,他的失利每每令你比他更感到惋惜。你忘不了十二岁那年他拉着你在雨中奔跑,将对棋的执著植根在你心中的同时,也将他自己滞留在了你的生命之中。即使生命消逝,这道羁绊仍会沿着血缘的传承继续维系在你们之间。

晖继承了你的血脉,自小便看不上你这个本因坊十段,偏偏对他的棋情有独钟。清子是个可爱的小丫头,四岁大就下得一手好棋;但是因为太像他,所以时常把大她十岁的晖气得哇哇直叫。原以为这样的生活能够永久地持续下去的,但他的眼界远远超出你的预料。同他的父亲一样,他的人和棋并没有被束缚在这片狭窄的海岛之上;在拿到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五个头衔以后,他开始将目光转向门外那片广阔无垠的天空。应氏杯,三星杯,富士通,网络对抗赛……他一路捧回了多得让你眼花缭乱的战果。然而这些仍远不能使他满足,不久他做出了轰动整个职业圈的决定;他要离开日本棋院,就此引退。

那个时候,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七年,年轻的清子在职业圈中已是赫赫有名的新秀,开始过自立的生活。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地在各地展转奔走,同各国的高手交流较量。他从冲绳岛一家旅馆的侍应生里发掘了年轻的天才中川平次,在异国他乡的赛场上不辞辛苦且不计酬劳地做着讲解和指导的工作。再回到你面前时,他已经身为三国的客座棋手,举手投足间属于传统日本的风情气质已经蜕变成为无拘束的深邃和含蓄。那是一种令你无法形容的神韵和魅力,他站在你的面前,身上犹如环绕着一圈光晕,让你再一次无法自拔地为他而沉迷,而倾倒。你仰望着他,眼中便不禁含满泪水。爱的泪水。你的爱直到这时才得到真正的升华,因为直到这时你才真正地了解到,棋对他的意义远超过这世上的任何东西,甚至是你。而你自己呢?不也正是如此吗?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而存在,为了神之一手而存在。你们的全部生命、全部热忱和全部的爱,就熔铸在这千年传递的梦想之中;它让你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又让你们被茫茫的人海隔开;你为了它而舍弃了他,却又是因为它而永世拥有着他。只要你的手尚能拿动棋子,你就永远不会放弃,永远不会停止对他的思恋。这就是你们此生的意义所在。

你执起一枚白子,送到唇边轻轻地亲吻,用尽你心中所有的虔诚和感恩。你怀念着在遥远的彼岸定居的他,你的耳边隐隐地传来大海的波涛之声。分开以后,你又无数次地徜徉在曾经一同走过的海边;只要看到那飞腾的波浪,你的心就会莫名地得到慰藉。你想着此时的他也许正同你一样,静静地守在棋盘边倾听着海的声音。你的棋局就要走到终局了。所有的沉涨起伏,浪涌潮落,欢喜和哀伤,满足与不甘,都将与这凝聚在棋盘之上的爱的记忆一起,沉淀入那片无垠的荒海,并最终得到永久的安宁。那一刻天地都将化作一片祝福的宁静,你会看到那个人从你的记忆深处走来,眼中闪耀着温和的笑容。

我叫塔矢アキラ,你呢?


9.

生命有始有终,就仿佛四季的更迭,草木的枯荣。再漫长的道路,也终将有它的尽头;但行至尽头的同时,却又是踏上了另一段旅途的开始。千百年来我们就在这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轮回中降生,成长,繁衍,消亡;用我们的自身承接起过去和未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在灵魂的终极静寂之中,我听到了永恒的声音。

清子打电话来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我刚起来不久,正蜷缩在沙发上边吃早餐边继续看书。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险些让我把手里的咖啡翻倒在地毯上。是谁会打这个连我自己也记不大清楚的号码来找我呢?我满心困惑地拎起听筒,结果从里面传来了清子急切而颤抖的声音:他不行了,请速前来。

于是我丢下电话,抓起沙发上的册子塞进背包,匆匆忙忙地套上外衣,连扣子也来不及系便冲出了饭店。一路上我用尽全力地驱动脚踏车,山路在这时显得十分漫长;一口气冲上坡去,我听见自己的喘息仿佛雷鸣一般地敲打着耳鼓。到达门前我浑身大汗淋漓地跳下来,顺手将车子甩到一边。没有人出来迎我,我便自己敲开门闯进去,为此几乎将替我开门的年轻保姆撞倒在地。而我也顾不上向她道歉,径自奔向楼上他的房间。

房门在我急切的撞动之下发出砰的一声,我站在门口气喘吁吁。房里的人不禁扭头望向我,越过那些白色的身影,我看到清子和中川平次,还有被围绕在中间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像是有什么在挤压着我似的,肩膀上感觉沉甸甸的,膝盖也又酸又软,一时间我竟丧失了行动的能力。直到听见清子喊我的声音,我才如梦方醒一般地走到他的床前,坐到惯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人在将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虽然这不是第一次目睹他人的故去,但面前的景象仍使我感觉呼吸困难,胸口处犹如梗塞着巨大的硬块。这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观感,有些类似于将冰块放在掌心里看着它慢慢地融化——那种带有着刺痛感的冷意。人的生命尽头有时候是可为肉眼所见的,就如同此时我凝视着他的脸,握着他的手,便会感觉到他身上最后的一点活力之光正在从我的眼前,我的手中迅速地流失。虽然明白之前的奇迹不过是重虚无缥缈的幻影,不可能长久地延续下去,但此刻的光景依旧使我的心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哀。我甚至无法同以前一样用言语去给他慰藉,因为我的声音就如同厚重的泥浆一样粘在了我的肺腑当中。我感觉他的手在颤抖,但事实上是我在不由自主地浑身打颤。

他仍在昏睡,但此时却是痛苦的昏睡。他的呼吸不再轻缓,既滞重又急促,苍白的额头上不一会便覆满汗水。清子在一旁用一条沾湿的毛巾为他轻轻擦拭着;我看到她浮肿着眼眶,眼底尽是红丝。后来我从清子手中取过那条毛巾,小心翼翼地抹净他的额角。他看上去像是平静了一些,渐渐地喘息也变得均匀和缓了下来。这并非好转的表现,仅仅是意味着朝另一个世界又再接近了一步而已。他的手在我手中轻轻颤搐,胸口还在一起一伏,但很明显,这些属于生者的活动正在悄无声息地逐渐弱化,并终将永久地停止;而我们就是在无可避免的压抑和悲伤之中默默地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过了一会,他似乎彻底地失去了意识;额头上不再现出涔涔的汗水,被我握住的手也全然松弛地垂下。可就在我认为他即将藉着这无知觉的沉睡就此离去的时候,他却突然间张开了双眼,朝我的方向转过头。带着这突如其来的震惊,我颤抖着将耳朵凑向他蠕动的唇边。于是,我听到了他断断续续,微弱得只剩下丝缕气息的声音。

“ヒカル”

我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落下来了。用尽全力,我紧紧地扣住他无力的手,哽咽着艰难地说,塔矢先生,我爷爷已经去世了。

那一刹那他的一切动作恍如定格一般戛然而止,连眼睛也不眨一眨,眼珠固定在看向我的位置纹丝不动。接下来,犹如一声释然的叹息般地,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在这股消散的气息带动之下,那双失彩的瞳仁也随之缓缓地掩上了帘幕。他的手跟着从我放开的掌中无声地坠落;就在这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在那苍白的唇畔,静静地浮起了一个朦胧的笑容。

一瞬之间有些东西轰然倒塌了,我的眼前开始变得迷茫不清,仿佛有一点轻银的柔光自视野中朝四外蔓延开去,渐渐地融解了那一室刺目的苍白。他的脸庞就在这团明媚光晕的笼罩之下逐渐消却了干涩和皱痕;我好象看到他再度变回了照片上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眉尖眼梢焕发着熠熠的神采,看着我,向我露出那样纯粹和满足的微笑。海涛的声音再一次从窗外远远地传入室内,我就像是受了它的催眠似地缓慢地起身,如同一直以来的想象般地俯下头去,无比虔诚地将我的唇印在那已经永远安睡的人的额上。

さようなら、アキラ。


10.

“那么,那本日记现在还在你手中吗?”

夹杂着冷丝丝咸味的海风自山崖边掠过,送来了绵延的潮音以及海鸥遥远的鸣声。顶端最高处的大石默然伫立,明朗的阳光照耀着坡上枯黄的野草,映出一片柔和的金色,看上去远比山路两旁那些阴翳的苍绿要温暖得多。也许再过不久,这里也将会是一片山花烂漫,碧野青葱。春天是无论如何也会降临的,就在这些残存的积雪融尽以后。这样想着,我不由自主地稍稍握紧了身旁初美的手。我们肩并着肩,沿着草间蜿蜒的小路攀上最后的缓坡。

“不,那个已经随塔矢老师一起下葬了。”我说。

初美像个少女似的略略侧过头来看着我,被风轻轻掀起的长发亲昵地扫过我的颈项。微微的发痒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牵着她来到崖边的防护栏前面,我们一同眺望面前浩瀚无际的海天。这时她放开了我的手,转而挽住我的手臂,将头靠过来依在我的肩上。我用肩头承载着她那令我感觉塌实的重量,脸颊贴着她暖洋洋的头顶,呼吸之间满是她秀发的清香。

——宛如梦境。

“也就是说,你爷爷的遗愿终于完成了,对吧。”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对此我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是爷爷的遗愿啊,初美。”

“不是?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到这里来的吗?”

初美从我肩上抬起头来,讶异地张大了双眼。我向她耸耸肩膀。

“事实上那本日记里面的东西,除了我以外,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看过了。我想那些事情不仅仅是爸爸妈妈,大伯还有叔叔,甚至是奶奶也都是完全不知道的吧。所以爷爷临终之前把它交给我的目的,我想并不是希望我能够为他做些什么,只是想要藉此给我一点点启发。——你知道,他一直都很关心我的事情。”

“原来如此。”初美喃喃地说道。“可我们并不是他们,不必选择同一条路的,不是吗?”

我一时失语。初美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炯炯有神,不禁又让我回想起前一天的傍晚,去山上的别墅上香回来,在饭店门口见到她等候在那里时的情形。那时她一身简单利落的装束,手中拖着她的小型行李箱,样子略显消瘦但却神采飞扬;而我则只能瞪大双眼,呆呆地站在原地,几乎以为她的姿影她的声音都只是我眼前浮现的幻象。

喂,这样真的可以吗?我记得我这样问过她。她朝我灿烂地笑了笑,眼中闪耀着比平日里更加坚定的自信。当然,她说。已经和家里挑明了,就算得不到支持也罢。不过你不用担心,父母亲那边迟早会被我说服;况且日子还长得很呢,即便现在不行,总会有一天他们会接受的……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我用了一段时间将这番话仔细地消化,并对每一个字进行了准确无误的确认,再牢牢地记入心底。之后我说,不,这是我们的选择。她怔了一下,立刻便扑上来搂住我的脖颈。这样我们就在饭店的前台,在来往的店员和客人面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但是管他呢,初美说得对,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呢。

“是啊。”我舒了口气,缓缓地答道。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我由衷地感觉通体释然,丧礼所带来的沉重几乎为此一扫而空。“真是幸运。”

真是幸运。在这个没有荒岛的世上,人无法同鲁滨逊一般独自生存;受到选择所影响的不仅仅是自身,很可能也将关乎着其他人的命运。尽管我爱着他们,敬重他们以及他们之间的那份执念,但若是他们没有做出当年的选择,那么此时此地也就将不会有我的存在。我的降世意味着他们的牺牲,而我对此只能报之以深深的感恩、理解和追念。愿他们的灵魂最终得以安息,并在尘世之外的安详之地给予我们庇佑和祝福。

“我也这样认为。”初美说道。再次靠进我的怀里,她秀美的面庞泛着淡淡的红晕。我凝视着她闪亮的双眼,静静地俯下头去,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伴随着这个仿佛身心交融一般的亲吻,我们再度久久相拥。

半晌过去,我说我们回去吧,她点了点头。于是我们暂且分开,各自朝来时的路转过身去。这时我回转过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大海,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肩。山路渐渐下行,海离我们越来越远,但那阵阵的涛声依旧在我们背后隐隐约约地萦绕,犹如周而复始,源源不息的生命的歌唱。

在那苍茫的海面之上,昼夜飞腾的浪滔,就宛如翻卷着积年不融的残雪。渡过漫长的黑夜,越过这片汹涌荒芜的大海,那里闪耀的是永不消逝的幸福之光。



雪残る荒海越しに見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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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