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夏天——双色头的忽悠爱情记事
第四章
笑到躺在床上不能动,和谷上气不接下气地倒着残喘,眼泪都出来了。
总算报了心爱的海报惨遭蹂躏的仇了。刚刚被这家伙气的忘记了自己最本质的来意(汗,晚上回自己的宿舍还不算是本质的目的吗?),这下子可该言归正传了。
“喂,阿光,你早早跑回来干吗?全团就少你一个诶,未免有点太失礼了吧?”
“砰!”手里一摞棋谱的边磕在桌子上。
假装没听见?和谷暗自窃笑。
“仓田先生他们也很纳闷呢,你不是最爱热闹的吗?又会说几句中文,总归也比我更能聊得起来才对,饭都没怎么吃就跑了,弄的杨海一个劲问我你怎么了,是水土不服还是哪里招待不周……”
“啪!”这一次是行李箱盖子合上的声音。
“你那桌的那个小孩,恩,就是去年参加北斗杯的那个,叫赵石吧,他也觉得很奇怪啊,说本来一起说得好好的,你突然就说不舒服要回去休息,可把人家吓了一跳呢。”
“当!”有人不耐烦地飞起一脚,把箱子送回床底下去了。
“这可一点也不像你,阿光。难道说,你还在介意飞机上的那件事?”
“扑通!”听来似乎是某人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不是我说你,阿光,你这家伙真是一点策略也没有。实话跟你讲,飞机上那件事我们可谁都没记在心上,反正你也没把关键词说出来。可是你刚刚的表现太明显了,不单是我们哪,连杨海他们可都要起疑心呐。”
“你罗里八嗦的累不累啊!”这回总算是人声了,沉默了半天的闷葫芦终于开了口。“我要睡了,别吵我。”
和谷偷着瞟了他一眼,看到他蜷缩在床上,拿棋谱挡着脸,暗自摇了摇头。
人家说肚子饿就会导致情绪烦躁,而本身就情绪烦躁再加上肚子饿的话……
引发出点暴力倾向来也不算新鲜。
看来还是暂时不要招惹他为好,否则看不看得到明天的太阳可就成问题了。
正想着,房间另一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看看双色头仿佛活人化石一样保持着五分钟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和谷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快就睡着啦?看来所谓闷上心来瞌睡多,真是一点也不假。
“来了。”
打开门,和谷看到仓田和杨海站在门口,后者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拉面。
“和谷,进藤那小子怎么啦?早上不是还活蹦乱跳的么?”仓田边问边朝门里面张望。
“没……没事啦,大概是头一次坐飞机不大习惯……”和谷摆了摆手,略略错过身去好让他们看见房里的情形。
“是这样嘛?”仓田也没进去,挠了挠圆鼓隆冬的脑袋回头看向和谷。“严重吗?用不用到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不用……”和谷缩了缩肩膀,仓田瞪大眼睛的样子让他有点想笑。可看到这个一向都嘻嘻哈哈的大馒头露出这种认真的担心表情,他又禁不住有点心虚。“……休息一下就行了吧。”
“呼……那就好,”手里的大个纸扇呼呼地扇着风,仓田吁了口气。“真是的,弄的我汗都下来了。出国第一天就有人生病,我这个团长可怎么交待。”
“啊,哈哈,”和谷愈发地感到心虚,把头转向一边。“诶?……那个,杨海,这个是……”
“哦,那孩子下午没吃什么东西吧?我听说他喜欢吃拉面来着?”
“那个,没错啦,可他好象睡着……”
话音还没落,一股“人来风”呼地掠了过去,吹得和谷耳朵发麻。
“啊?拉面拉面拉面拉面!!!!给我的给我的给我的???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眼瞅着一秒钟前还死气沉沉动也不动的家伙突然“噌”一下子就把金晃晃的刘海凑到面前,和谷感到一阵头晕眼花。
“行,进藤,你的中文算是没白学,起码拉面这两个字说的还真是标准。”杨海笑着把面碗捧给他。
“那我不客气了哦。”某人不由分说地抱着碗招呼起来。其实就算是依照进藤光的作风,即便眼前的是早就混得恁熟的仓田和杨海这两个耍起孩子气来绝对不输自己的人物,好歹人家也算是长辈;当着两位挂名的“长辈”狼吞虎咽,委实是不大够体面。可惜正所谓民以食为天,某人从早上起来就没怎么吃东西,到这会,实在是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
“进藤光,给我注意点礼貌先。”仓田也刚回过神来,举起手里纸扇就是一个大盖帽,打得双色的脑袋缩了一缩,嘴和手却一点也没停。“你这小子,刚刚还给我装死,才一提到吃就来了精神啦。”
和谷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心里想这不跟你有得一拼吗。回头又瞥了那个忙不迭地吃得一脸幸福的家伙一眼,眉头不自觉地就又皱起来了。
什么嘛,早知道就不替他解释那么半天了。还说什么晕飞机?有人下了飞机三个钟头之后才开始晕的吗?当人家是傻子啊?
想着想着,和谷就开始运气。瞄瞄进藤,他摊开手,耸了耸肩,故意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道。
“哼,拉面啊……有生以来学会的第一个中文词,伟大的开端啊,不标准才怪哩。”
“你少胡唆(说)!”进藤光抬起头来,嘴边一圈面汤,下巴上还贴着片葱花,口齿不清地回了一句,“才不素(是)呢!”
说罢,立刻又埋头苦吃。
三个人对看了一眼,同时捂住嘴——不敢笑太大声,以免某人因此而噎到。
“哈哈,原来如此。”仓田圆乎乎的肩膀直颤悠。
“这也难怪了……”杨海转过身去对着墙,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而塞着满嘴的面条出不了声的某人,抬头狠瞪了和谷一眼就又把脸埋进面碗,干脆把他们统统忽略不计了。
活该!和谷心想,一边忍着笑,竭力遏制着心中的得意,撇了撇嘴。转头看看杨海,他突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来。
“诶,杨海杨海,我得告诉你点事情……”
小声说着,把年长的接待团负责人兼翻译拽到走廊另一头,和谷回头望了望,确定没有闲杂人等在场。
“那个,其实啊,阿光他什么事也没有,你们不用担心。不过,请你回去转告一下赵石他们,只要不要在阿光面前提起塔矢亮,就万事大吉啦。”
“诶?为什么?”
“嗨,还不是因为他缺席的缘故,阿光那家伙,为这个都已经气了两个多月了。”
“啊?”杨海一愣,随即转了转眼睛。“我只当他们两个是竞争对手,没想到他们两个居然这么要好啊?”
“要好?这可难说。”和谷耸了耸肩。“我倒是觉得,要是两个都在这里,这座楼房的房顶能不能保住还是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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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吃饱了真舒服……
进藤光抹抹嘴,满意地倒回到床上,望着上方空荡荡的天花板。
刚刚仓田先生似乎是说了些什么,可是,他的耳朵好象一直在打瞌睡,所以到了现在,根本记不起来那大馒头究竟说了什么了。眼下自己的脑袋里仿佛塞了一大团糨糊似的,怎么也转不利落,昏昏沉沉的,对来自身外的一切刺激产生的反应都慢半拍。
这里不是日本,东京;不是他的家,他的房间,身体下面的也不是他睡习惯了的那张床。这里没有成片的樱花,看不到满街的自动贩卖机和电玩店,也没有本因坊秀策的墓。现在他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那一切,自从登上上午的那趟班机开始。此时他已经身处一个憧憬但却陌生的国度,周围多数人都讲着自己仅仅一知半解的语言,四处都是看着眼熟实际上基本一窍不通的文字。虽然身边仍旧有着那么多熟识的人,但是……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出国。
兴奋、刺激、向往夹杂着紧张、窘迫和些微的不安,初到异乡的人普遍都有这种心情。可是,对进藤光来说,除了这些,更多的似乎是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
此时此刻,他站在一片比他空长十六年还都从没走遍过的那个国家大上不知多少倍的土地上,而他的亲人,还有一部分朋友,已经和他远隔了一片大海。可这一切之间的距离在时间上却又太短太短,短到可以用四个小时囊括——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他觉得有点不大敢相信,非得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已经身处异国的这个事实才行。
他躺在这里,望着天花板发呆,心中不由自主地想到的是,家里父母现在正在做些什么;棋院里的长辈晚辈们究竟在做些什么,还有……
锵!
进藤光一挑眉毛,吁了口气。
果真是无药可救了哟。
得得,反正抗拒也没用,既然已经是一团糟了,干脆像以前一样,光明正大地想算了。
塔矢,你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哼,进藤光抽抽鼻子。随着那张熟悉的俊脸久违地不受任何阻隔地浮现在眼前,他又颇为无奈地吐了吐舌头。
其实自从几天以前送塔矢上飞机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察觉到了——想要刻意地不去想那家伙,根本比让他把那一整本《诗经》倒着背下来还要困难。没办法,习惯成自然嘛。他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追逐塔矢的脚步了啊,这一路下来,从菜鸟到职业圈子,再到各大头衔战、北斗杯,他有哪时哪刻不在想那家伙么?可能佐为消失的时候有过一阵子……不,也不是,就算在那个时候他不是也觉得,如果再不能让佐为下棋的话塔矢一定会失望的么。有时和谷他们也会说他满脑子都是塔矢,但他一直都觉得,对于立志超越塔矢的他来说,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的对手,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那是在以前。
以前,他根本没有考虑过,在自己的所思所想中,塔矢亮这个人,究竟占了多大的分量。
听清楚,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的棋。
从前他以为塔矢亮对自己而言就是围棋本身,两者从来就是一体的;可是后来却发现,这根本是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之间的关系。
矛盾普遍存在于客观事物当中,虽然次要矛盾也具有影响力,但从根本上影响客观事物发展变化的主导力量还是主要矛盾。
——哲学课那个满脸褶子的老头子讲过N遍的常识。
可关键是,哪个才是影响自己的主要矛盾啊。
让进藤光感到头大的就是这个问题。
因此,在认识到自己真的满脑子都是那家伙——不是别人提醒的,而是自己认识到——的时候,他就开始觉得晕乎,不自觉地想要排斥这种念头。就如同突然觉得他一天比一天漂亮一样,让他对自己的认知习惯感到迷惑,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把罪过推给了那个引发他种种不明心理活动的人;更何况,好死不死的还偏赶上这个家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老是爱刺激他的神经,动不动就要点他的火气。谁都知道,人一激动起来,大脑利用率往往都会降低到瘫痪状态,能整清楚才怪。
待到冷静下来的时候,他也不是没尝试着弄明白过。可惜,每当把“我这是怎么啦?”这个问题郑重地输入中央处理器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内存不足,下意识地在死机之前按CRTL加ALT再加DEL——结束任务吧还是。
以上的这些,就是进藤光同学逃离欢迎会现场,窝在宿舍里冥思苦想得出来的结论。
说是结论,但在进藤光心里,这些有的没的,根本就是说了和没说一样,完全不具有建设性。
说到欢迎会……唉,其实他有点后悔那么早就逃回来。对苦学了两个多月中文的他来说,每次听懂那么一两个字,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两句话,都和解开一则困难的棋局一般,爽呆了乐坏了。再加上美食当前,不好好享受简直是暴殄天物。
可是,偏偏就在那个时候,从他桌子上某人的嘴里,跳出了他此时此刻最不希望听到的那几个字。
塔矢亮。
当时那个孩子并没有对他说话,而且,他讲的是中文。
但进藤光听懂了,听得一清二楚。那是他在那一长串又快又复杂的语句当中,唯一能听明白的东西。
塔矢,亮。
TA(3) SHI(3) LIANG(4)。声调214,214,51;由于相邻上声的缘故,第一个变成接近阳平35的调值。
中文课老师的话回响在耳边,就好象叫自己起床的那段吼叫录音一样,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这可是他记住的第一个中文词啊。第二个是自己的名字,第三个是拉面。
也巧了,那位有着四分之一山东血统的北京人老师也是个棋迷,第一堂课自我介绍(当然那一次大家都还用日文)时,轮到进藤光一报大名,她就两眼放光地一下子认出了他。
“啊,你就是那位进藤二段!……记住,你的名字在中文里叫光哦!JIN(4) TENG(2) GUANG(1)——”
“对了,那位有名的塔矢四段是你的朋友吧?我听说他也会讲中文哦,那下次你就可以用中文称呼他啦。他的名字读作TA(3) SHI(3) LIANG(4)。”
那一刻进藤光才知道,正如同自己的名字是“光”,塔矢的名字,那用三个片假名标识的三个音节,中国人为他选中的汉字是那个“亮”。不是“昭”,不是“皓”,也不是“彻”,是在中文里,和“光”这个字的含义有着最直接最紧密联系的“亮”。
莫名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不过与此同时,气不忿的感觉就又上来了。明明李老师最先教给他的是他自己的大名,可他第一个记住的竟然不是进藤光这三个字,更不是宝贝拉面,而是那家伙的名字——能让人觉得心理平衡才怪。
咳,言归正传。当时在饭桌上突然听到这几个熟悉的音节,进藤光不免愣了一下,突然有种怪怪的感觉。他知道那孩子向同伴提起了塔矢,但他却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这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更麻烦的是,经那孩子一挑头,周围的一圈人好象全都来了兴趣,眼见着那个关键词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他也就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就算用脚趾头猜,进藤光也能明白,接下来他们肯定会来审问自己了。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发毛,所以他逃了,借口晕飞机。
老天,饶了我吧,他想。他才不想这么快就又打进大头循环圈。飞机上的事情还让他心有余悸,这会再扯到这个想不清楚更说不利落的问题上,他不疯了才怪。拜托,各位,行行好让我歇会。别问我他的实绩怎么样了虽然我知道可我才刚连输给他六局;别问我我们是不是经常一起下棋因为我肯定会想起我吵输了的那些架;别问我他怎么没有一起来,更别问我他去哪了,因为我也不明白他干吗老这么特立独行,还有他去的那个地方的某个人,让我想起来就有气……
就这样,他错过了一顿烤鸭大餐,也没怎么把自己的情绪问题搞定。塔矢临走之前仿佛故意气他的话,一反常态地波澜不惊的态度以及最后给他的那些意义不明的解释一股脑地跳出来游行,丝毫不理睬他怎么镇压——绝对民主的记忆社会啊这是!这样下去,超级大头的头衔铁定非他莫属。不对,应该说,是第N次卫冕成功。好在他的生理部门还算支持他这个挂名的政府首脑,就在他的脑袋被示威队伍搅得快想自爆的时候,他的肚子救了他——他饿了。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饱暖才能思淫欲,前面也说过了,饿极了的进藤光才不会管三七二十一——先找食再说。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哩?现在他算是吃饱喝足,仓田跟杨海也走啦和谷也不知道哪去了,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躺着发呆,这不从外部条件到内部条件都已经一应俱全,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已然告于段落,就等着竹竿一举闹革命咧。对这段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早就知其然虽然还不知其所以然的进藤二段出名的双色头棋士,目前也只好顺应历史潮流,向充满生命力和发展前景的新事物发展方向靠拢。
——光明正大地想个够吧,就当是适应新环境的一项举措好了。把那些缠在发条上妨碍运转的头绪扯出来琢磨个痛快,管他什么原因什么结果呢,反正想想又不会死,我怕什么。今天晚上倒腾够了,明天说什么也得恢复正常,我进藤光堂堂七尺男儿,才不会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塔矢综合症”打倒!——反正今天晚上不想估计也睡不着。
但他也没想过,想了是不是也睡不着。
单是意识到那家伙要和高泡菜下棋,而且可能已经下了好几天的棋这一点,就绝对不利于睡眠。
所以,离开日本来到中国值得纪念的第一个伟大夜晚,进藤光二段彻底失眠。
约摸到了第二天凌晨三点多,偷跑去熬夜下棋聊天的和谷打着呵欠回来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进入梦乡的前一刻,进藤光半张着朦胧的双眼望着对面一沾枕头就开始打呼噜的和谷,心里模模糊糊地嘟囔了一句。
塔矢亮,都怪你,你要是在这儿,我哪至于失眠……要是敢输给高泡菜的话,等着的,咱们秋后一并算总帐……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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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