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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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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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敏感的动物,但决不单纯。如果说人因某种原由失控,莫不如说那一原由只是打开封印闸门的钥匙。在这摧毁平衡的某个原由背后,必定纠缠着千丝万缕可见与不可见的联系。
雨天给塔矢アキラ带来的影响,并不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就恍如月亮牵引着潮汐,阴雨绵绵的日子让塔矢アキラ感到精神和心理上的不安宁。凡事自然没有绝对,但因为天气不好而变得格外阴沉抑郁已经是颇为常见的情况,甚至略微失控也是偶尔会出现的。这不是塔矢アキラ的错,大凡感官功能未曾丧失的人,其内心状况多少都会受到天气的左右,即便是塔矢アキラ这样惯于隐忍的类型。只是究其原因,恐怕并不只是天气的突变所导致。
同上,造成那一天塔矢アキラ异常焦躁和低落情绪的缘由,也并非仅仅是输掉名人战这样简单。棋盘上负为必然,胜却是偶然。塔矢アキラ不是经受不起失败的人,无论那是多么重要的比赛,也无论败绩的主因是出于自身还是对手。心乱为棋中大忌,塔矢アキラ自幼学弈所砺炼出来的,超越年龄局限的冷静和不为任何外物所动的高度集中力,一向都是令对手们望尘莫及的心理优势。熟悉他和不熟悉他的人大都这样认为,甚至是塔矢アキラ自己。所谓天生的弈者,长久以来,塔矢アキラ就是这样的存在,或者说理应是这样的存在。
因此事实上在那一段并不算短暂的时间里,塔矢アキラ的日子,比任何人所见的都要艰难许多。
如若探究一切的本源的话,大概需要一直追溯到名人战决赛最后一场的七个月之前。七个月之前,塔矢行洋病逝,那时正值塔矢アキラ二十三岁第四个月的伊始。
在外界看来,塔矢父子两人或许都可以称得上是“了不得”的人物。塔矢行洋自然不必多讲,而塔矢アキラ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爱新堂医院签下塔矢行洋的病危通知时正是那年的三月末,而塔矢アキラ当时却身在上海,LG杯预选赛现场,以至于最终也未能赶在父亲临终前归国。此后的葬礼上,塔矢アキラ也没有过多悲伤情绪的表露,实际上在塔矢行洋下葬后不久他便重新回到赛场,且在棋圣战预选中拿到了相当不错的成绩,顺利地第四次打进循环圈。这是一段棋界久为流传的往事,无论是老辈还是少辈棋手的心中,对塔矢アキラ的敬畏感又因此平添了几分。
然而那些无非都是世人的裁断而已。当同一个事实被摆放在特定的层面上时,真相便不再只有一个。塔矢アキラ已经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怎样走下飞机,怎样回到家里面对父亲的遗容和憔悴得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母亲了。留在那段记忆中莫名清晰的影象,惟有当日走出舷仓时落在脸上身上的细雨,以及头顶上灰沉沉仿佛要向自己压下来一般的天空。此后无论几时再遇到这样的天气,塔矢アキラ便会感到心跳彷徨不定,仿佛那一天半空里的阴云化成了灰絮一样的因子沉澱在了他的血液当中。至于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态,连塔矢アキラ自己也说不清——怕是也同样无法用“悲伤”或是“愧疚”来解释的。
伤在看不见的地方,并不意味着不会痛。塔矢アキラ在学会掩盖伤痕的那一天,也学会了避开疼痛。只是留了愈合不去的伤痕在,总有一天会感到痛的。塔矢行洋去世以后,明子的健康每况愈下,时日不允许塔矢アキラ停下来为自己悲伤,却是让他心力交悴,真真正正,完全的心力交悴—是啊,是的,即使是这样,不是也一路走下来了么?本因坊战,名人战,只差一点点了,如果没有收官时那半目的失误,就可以……
就可以继续像这样拖下去了。塔矢アキラ从电车里走出来,背对着阴霾的天空自嘲地想道。看吧,终究不过是凡人而已,终究不过是在硬撑罢了。这一天早晚会来到的,是的,像这样灰洞洞没有生气的天空,连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你感到羞耻。你究竟做了什么,你的精力真的是好好集中起来的么,你下了怎样的棋,你在为谁下棋。
你只是个凡人。一无所能的凡人。在你面对那些背后充满着怜悯的期待目光时,只能说出“不要紧”这样低俗的谎言。而当你不想再面对他们的时候,却连一个属于你的去处也没有。他们有用来观看你的眼睛,却没有能够拉你的手。你无处可逃,你走投无路,你已经彻底地失败了,甚至连自己在需求些什么也不清楚。
连自己在需求什么也不清楚。这是塔矢アキラ站在进藤ヒカル的公寓门前时突然意识到的,因此已然抬起想要按下门铃的手就这样骤然地停滞在了半空之中。
父亲去世以后塔矢アキラ很少有不想回家的时候,这一天却渴望离家到了恐惧的地步。家里市河小姐一直在照顾着母亲,父亲的老朋友也常来探望,然而塔矢アキラ不希望任何人看到他的脸,但又不能忍受在灰云遍布的天空下一个人四处徘徊。心中躁动不安,一片混乱,他想到了进藤ヒカル。——时常都是大大咧咧,满是笑容的进藤ヒカル;吵架吵不过会气得转头走掉的进藤ヒカル;从来也藏不住事情,总是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进藤ヒカル;说过要一直走下去的进藤ヒカル;自己唯一承认的进藤ヒカル……
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呢。塔矢アキラ摇了摇头,放下想去按门铃的手。也许你彻头彻尾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傻瓜。从棋院问来地址便自顾自地跑来,究竟要找进藤ヒカル做什么呢?进藤ヒカル又凭什么会欢迎你的来访,难道平日里那些没完没了的争吵还不够让进藤ヒカル感到厌烦的么?更何况,可能进藤ヒカル这时并不在家里,可能他正在和青梅竹马的女友甜蜜地约会之中……
这样想着的塔矢アキラ禁不住脸上开始发烫起来,一股无地自容的感觉顿时占据了心头。转过头,他逃也似的奔向电梯,刚好看到按钮上方的红字在由本层朝递减的方向跳过去。塔矢アキラ在银灰色锃亮的合金门前刹住了脚步,感觉胸口闷得像是塞了一大团不硬不软的异物进去般。于是他长长地透了口气,没料到猛然间一阵令人眼前发黑的晕眩感也随之浮升上来。有些摇晃地靠在电梯旁的墙上,他眯着眼睛伸出手去,按动了向下的钮。
——应该去走楼梯的,如果还有力气的话。之后回想起来的时候,塔矢アキラ每每都在苦笑着。只可惜当时的他选择了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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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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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便是众天使向群星的膜拜。
进藤ヒカル有时会一个人出神,以至于听不到藤崎あかり的声音;待到回过神来以后,才发现自己牵着藤崎あかり走错了方向,只好忙不迭地道歉,然后再朝原路折返回去。每到这时,进藤ヒカル都感觉既尴尬又无可奈何,自己无法在同藤崎あかり约会时集中精神,因为塔矢アキラ让他心神不宁。
进藤ヒカル不是滥情的人,他承认让自己堕入爱情的人是塔矢アキラ而不是藤崎あかり。然而对于藤崎あかり,进藤ヒカル也同样是真诚的——也许是围棋的磨练使他变得分外理智的缘故——在接受藤崎あかり的告白时,进藤ヒカル知道自己可以。他可以用爱一个女友的方式爱着藤崎あかり,甚至可以用爱一个妻子的方式去爱她。透过藤崎あかり明亮的深褐色眼睛,进藤ヒカル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未来:笼罩在阳光之下的一片坦途,宽阔整洁的路穿过漫溢着芳香的麦田几近笔直地朝前延伸直至一切的尽头;道路两旁间或会有绽放着蓝紫色嫩瓣的花朵和金灿灿沉甸甸的果实等待他去采摘,不知名的鸟儿欢叫着从头顶飞过。这风景尽管未曾包含有多少雄奇瑰丽的色彩,却绝对称得上舒谧宁人;或许唯一不够完美的便是,这是一个极昼的世界,进藤ヒカル永远无法越过明晃晃的太阳远望夜空中散发着捉摸不定意味的星光。
然而对于一个凡人而言,如此的一生已经足矣。完美是不存在的,对进藤ヒカル而言,星光属于塔矢アキラ;但如若他舍弃白昼去追逐黑夜,其结果势必将使一切脱离正常的轨道,或许也将使得那纯净的星星黯淡了自身的光辉,与他一同堕入无尽的黑暗。至于黑暗里有些什么,而自己将如何生存,进藤ヒカル一无所知,塔矢アキラ也无法为他解答。也许那里存在着进藤ヒカル胸腔里那颗少年的心所最为渴望的幸福,但也许那里一无所有。
人不能够仅仅依靠做梦活着,你只有适时张开现实的双眼去眺望现实。
因此进藤ヒカル已经选择了自己的人生。十九路棋盘的天空之下,他握着佐为的折扇,挽着藤崎あかり的手臂,将锁紧在心底深处那座名为“迷恋”和“执念”的房间留给了塔矢アキラ。他不会在陪伴藤崎あかり的时候去幻想和憧憬塔矢アキラ;谁也不是谁的替身,谁也不曾且无法将对方替代,只是爱的本质不同而已。
但进藤ヒカル还是会感到六神无主。他在为塔矢アキラ而焦虑,即使不是出于爱恋,而是单纯地站在一个朋友的角度,塔矢アキラ的状况也足以使进藤ヒカル忧心忡忡。这种心情甚至早于塔矢行洋的辞世便已在进藤ヒカル的意识中现出了朦胧的蛛丝马迹,其后逐渐聚集成型并愈演愈烈。在获悉塔矢アキラ棋圣战颇为丰硕的战果之后,这种忧虑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发地凸显出来。可以说,进藤ヒカル所担心的正是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塔矢アキラ已经被他参透,他只是本能地意识到这不正常,不地道,尽管那已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实际上进藤ヒカル倒宁可看到塔矢アキラ的悲恸和动摇,而非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自若。
你在用你的自我封闭建起一座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アキラ。别人触碰到的是它看似完美无缺的外表,而我看到的却是它和你一起在半空里摇摇欲坠。或许连你也不曾察觉到,事实上它是没有根基的;你为你逝去的父亲撑起它,为生养你的母亲撑起它,为寄予你厚望的人们撑起它,并为你所了解的自己撑起它,但是,那一切的背后并没有什么来撑起你。你不允许自己悲伤且也来不及悲伤,但悲伤却在背后将你慢慢侵蚀。アキラ,那上面并不永远风平浪静,你知道么,在狂风刮起来的时候,在大雨降下来的时候,你所苦苦维持的一切终将毁于一篑;而我不敢去想象那时候的你,因为我比你更加怯懦,我为那一天的到来感到无比恐惧。
你毕竟只是个凡人,アキラ,尽管我将你当作天使一般深爱着。
那一场比赛是在进藤ヒカル的观看之下开始和完结的,一如既往。平心而论,名人战的最后一场并不是一盘完善的对局,精彩固然精彩,但实际上造成最后塔矢アキラ以半目之差同头衔失之交臂的结果的,归根到底却是双方共同的失误。塔矢アキラ收官时的疏漏让卫冕者绪方险险地保住了头衔,但绪方自己在中盘也出现过不够缜密的缓手——因此在看到年长的棋手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自己的失望时,习惯于“站在塔矢アキラ一边”的进藤ヒカル也不得不对此表示理解——也许对这一结果感到最为遗憾的正是作为对手的绪方精次本人。
アキラ,我似乎太过高估你了。自棋院回到寓所的一路上,绪方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进藤ヒカル的脑海之中。在他的印象里,绪方精次似乎已经不止一次用这样近乎刻薄的话语来“刺激”塔矢アキラ的斗志了。进藤ヒカル始终不能很好地理解这种同门间相互促进的方式,但塔矢アキラ却几乎没有因此受到过任何消极的影响,或许他就是需要这种“刺激”的类型。然而这一次,这一次的进藤ヒカル却不再敢肯定绪方精次的言语打击对塔矢アキラ产生的影响会继续维持它一贯属于正面的作用,因为身在现场的他满心痛楚地看到塔矢アキラ近乎绝望地低垂着头,宛如遥久的过去被假手于自己的藤原佐为狠狠击败时那一幕的重现。
绪方老师大概已经明白了——抑或是他一直都很清楚,这一场比赛的胜负实际上关联着久远时间的沉积,早已超出了单纯的棋力之争。因此,他想说的也许并非是自己高估了塔矢アキラ的实力,而是忽视了塔矢アキラ有限的承受力。——然而アキラ,你会怎样呢?人群包围中的你看起来如此脆弱和渺小,你究竟是怎样捱过例行的检讨的呢?你怎么能够忍受这让你痛苦的过程再度重放呢?你到底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而你此时此刻又是怎样的心境?呵真是不可理解,塔矢アキラ,你竟让我感到如此难过。
单恋的人是如此贫穷,因为你翻遍口袋,却找不到任何为你所爱的人所需要的东西。
那天进藤ヒカル是走路回到公寓去的。天色在他头顶上逐渐深沉,道路在他脚下漫无边际地延伸;他独自一人,眼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旁骛地想着塔矢アキラ。将近傍晚,雨好象终于想起来似的自阴霾了许久的天空中落下,这时进藤ヒカル刚刚走到公寓楼口。几乎完全靠着身体的习惯记忆转过弯,随手按下电梯的按钮,此刻的他还完全不曾料想到,一分钟之后,自己将何等惊异地撞见等候在电梯门前的塔矢アキ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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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