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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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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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水包含有动荡不定的喻意,那么人心有时就像是久冻的湖。其平稳冷漠的表层可以经年维持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样貌,却只怕一夕春暖冰融之际,连一粒小石也能够掀起无法预估的澎湃潮涌。
“叮”的一声响过之后,银灰色的门终于带着些滞重的迟缓向两旁打开了。塔矢アキラ略为心不在焉地看着地面,甚至没有发觉电梯里面的人根本还没有出来,便不假思索地一脚踏进。然而这时他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地看到进藤ヒカル那张满是惊愕的面孔,塔矢アキラ的身子顿时连同脚步一起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可以说塔矢アキラ是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数狠狠地吓到了。他脸色苍白,心砰砰乱跳,一动不动地站在电梯的两扇合门之间看着进藤ヒカル说不出话。而进藤ヒカル也带着同样的表情呆呆地回望着塔矢アキラ,拎在手中的耐克背包无意识地“砰咚”落地。电梯的门就在这时关闭起来,结果夹到了半个身子还留在门外的塔矢アキラ;他惊叫了一声,连忙反射性地倒退回去,于是门在他面前重新打开了。与此同时进藤ヒカル也清醒过来,一把抓起地上的背包,匆匆走出电梯。
“塔矢?你……你怎么在这里?”
塔矢アキラ很张皇。不仅由于惊吓,还因为进藤ヒカル的突然出现,让他蓦然察觉到自己刚刚正是在不自觉中想着他的事,无来由地竟有种被当场揭穿了的窘迫感;更何况进藤ヒカル所问的又理所当然般地直指问题的中心。有生以来,塔矢アキラ第一次在面对一个人时感到如此慌乱和不知所措,他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似乎什么也都记不得了,只是想快些逃离进藤ヒカル的视线。
“我……事实上,我只是……”
但进藤ヒカル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塔矢アキラ语无伦次的回答。他把背包甩到肩上,脸上露出了平日里惯有的大剌剌的笑容;然而目光却显得略微有些不自然,所说的话更是让塔矢アキラ的心莫名地沉入了寒冷的冰洋水底。
“什么时候来的?等我很久了吗?抱歉今天回来晚了些……那个,外面下雨了,没有淋到吧?”
进藤ヒカル的口气相当温和。这并不诡怪,可这不该是进藤ヒカル用来对待他的——塔矢アキラ想着。也许只是一时记不起而已,但印象中进藤ヒカル对他的态度从来也不曾像这样温和,温和到甚至有了几分体贴的意味。塔矢アキラ直感到自己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仿佛梗在喉咙中一样闷闷地生疼。一股不知名的暗潮正在快速酝酿上涨,既像是难以压制的愤怒,又好似深不可测的悲戚,总之,塔矢アキラ好一阵都开不了口。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你在怜悯我么,进藤ヒカル?你想象不到我也会这样狼狈么?看到这样的我不是让你感觉很好笑么?你为什么不在我面前大声地笑出来呢?笑吧,老实一点吧,让我看着你笑到直不起腰眼泪横流,要你知道我有多么憎恶你现在的表情……你不是一直在期盼着我的堕落么?好了,你已经得到了,你还在等什么?还在忍耐什么呢?难道说你还要继续使用这副富有同情的面孔继续伤损我么?
当然,进藤ヒカル其实并没有这样的意思,那只是塔矢アキラ自身在失去思考能力以后萌生的一番臆想罢了。人到了理智崩溃的边缘,总是感到一切都不合心意,一切都无所适从。夜黑嫌太暗,天明怨刺眼,正是如此。很久以来得不到纾解的种种抑郁一点一点地沉积在塔矢アキラ的心底,如同泥沙淤塞河道,它们在背地里暗暗施加在他身上的咒语现在开始起作用了;当那些没有名字的躁动占据了整个心灵,理智便不存在了,而塔矢アキラ就夹在不断膨胀的焦躁和残存的自抑中间,被双方的争斗折磨得坐立不安。他觉得心脏搏动的声音听来仿佛是爆弹的定时器,而一呼一吸之间满是浓浓的火药气味。这时一场足够激烈的争吵也许更加有益于塔矢アキラ,抑或是如一些人一般摔烂东西,再者干脆号啕着痛哭一场。可不幸的是后面那一些都不是塔矢アキラ所擅长的,而原本能够在进藤ヒカル的存在影响下略微得以放开的本心,竟在没有得到进藤ヒカル所给予的机会之下,硬是冒着令一切陷入错乱境地的危险封住了宣泄的通路。
“没有。不是来找你的。天不早了,再见,进藤。”
就这样塔矢アキラ说道。语气比起刚刚似乎已经平静了许多,逻辑也无可挑剔,脸上甚至还带了些微笑。这次放弃了搭乘电梯的念头,他错过身想绕开进藤ヒカル去往另一端的楼梯口。进藤ヒカル没有准许。
“塔矢,既然都已经来了,还是先到我那里坐坐,等雨停了再走好不好?”
“还是算了,没关系的。我真的没有什么事,该走了……”
“等等,塔矢!”
塔矢アキラ张大眼睛,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进藤ヒカル拖住自己右臂的那只手。进藤ヒカル的力道并不大,只是松松地握住塔矢アキラ手腕上面的部分,但却成功地使他止住了脚步。自从小学时代第二次见面以后几乎再未和进藤ヒカル有过任何肢体接触的塔矢アキラ突然间恐慌起来,仿佛是在惧怕那只手下一秒即将扼住自己的喉咙般地,狂乱地挥舞双手抗拒那个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敌人。
“放开!……快放开我!……”
“塔矢……塔矢,别这样!别这样……是我,我是进藤ヒカル,塔矢……”
进藤ヒカル一边断断续续地劝慰着,一边将自己的双手摊开举到胸前,谨慎地避免同塔矢アキラ发生接触。好歹恢复了一些冷静的塔矢アキラ停下来站在原地,喘息着定神看了进藤ヒカル一阵,而后好象是突然想到一样,抽身便走。
就在这一刻,背后传来了进藤ヒカル无奈的叹息。
“塔矢,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不想把我当作是你的朋友吗?”
于是塔矢アキラ的双腿就再也迈不动了。
世事总是出乎人的意料。有时候言语所具有的神奇魔法,远胜过这世上的一切力量,既强大,又令人捉摸不透。或损伤,或蛊惑,或抚慰,或冲击;恍如古老童话中答中暗语便可以开启的门,没有人能够想象进藤ヒカル简单的一句话对塔矢アキラ而言究竟包含了多少分量,也没有人能够为这个结果推究出一个合乎道理的解释。所以或许只能够这样说:进藤ヒカル仅仅是做到了而已——无论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他拿到了门钥匙并念动了春天的咒语,他适时地触动了塔矢アキラ的心。
你在说什么……进藤ヒカル……?
塔矢アキラ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莫名地失语了。一瞬间他警觉到自身在某些地方似乎有些不大正常,就如同被某种巨大的引力牵引着陷入了一个四壁扭曲的世界,直到刚刚才被进藤ヒカル带回到这边的世界。之前他都做了些什么呢?他感觉浑身充斥着冬眠醒来时的迟滞和麻木,好象精神和肉体刚刚经历过某种程度的分离。现在他回来了,但他的话语却留在了另一边,那个看似与这边的世界毫无差别但实际上完全不同的空间,他听到它在那里的那条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但进藤ヒカル听不到,进藤ヒカル在这一边。
“来吧。”
进藤ヒカル说罢,略略向他点了下头。而塔矢アキラ所能做的,只是身不由己一般地,在进藤ヒカル边掏钥匙边走向寓所房门的时候默默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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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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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是何等悲伤,当它为爱而悲伤!
不见那独自充塞天地的人,这是何等的空虚!
进藤ヒカル一个人租住的公寓窄小得出奇。房门与内室之间的距离短得很难令人将其称做门廊,厨房和浴室一应俱全,可以用作起居室的空间一分也没有。所以塔矢アキラ走进的是进藤ヒカル的卧室,坐的是整个房间中唯一的一把靠背椅——在满满地挤着的床、写字桌、电视、衣柜、书架、棋墩以及一批数量极其可观的书籍资料中间,已经再也找不到可供第二把椅子容身的角落了。
抛却所有属于旧年月的认识,单纯地从这个时代的视角来潜入观察,一个自幼在双亲的疼爱下长大,天性活泼好动的男孩子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假想一下一间有着宽敞的门窗的小型仓库:阳光自半开的窗帘外洒进屋内,照耀着满室琳琅的物件,这里贮存着一个介于成熟与未成熟之间的年轻男孩所需求的一切。墙壁和天花板布满花花绿绿的球星海报,床头散摊着皱巴巴的体育和汽车杂志,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离开了衣架栖身于床铺和座椅靠背,任凭那些书柜有多么宽敞,不多日便被成堆的漫画周刊塞得满满当当;架子最上层的卡通手办依旧惟妙惟肖地固定着当年风靡一时的造型,只是制作精细的表面上已经积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灰尘;幼年时玩的弹子已经不见了踪影,代之以最新款的电脑游戏;至于那些偷偷藏在床下和抽屉底层的照片和光碟则是这个年轻人另一种特质的折射——即大胆又窘怯的青涩。这一切充斥着斗室的每个角落,倘若细心整敛在一起,便会节省出相当的空间给人落脚,然而它们却偏偏毫无章法和秩序地各自为营,让前来清扫的母亲头痛不已。诚然,这里给人的印象是凌乱的无度的,然而却又无端地有种自在的活力,仿佛属于这孩子的灵动的因子也经由这些乱七八糟的藏品渗透在了整个空间之内,述说着年轻无罪的宣言。
然而进藤ヒカル的房间却不是这样。与以上的描述相比,那让不少年岁相仿的孩子们感觉过于严肃和枯燥的黑与白占据了他的大多数时间,也占据了这间单人公寓的多半空间。且进藤ヒカル的这些个人生活资料看上去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地整齐有序,甚至可以说整齐地略微有了些与单身公寓格格不入的意味。这都归功于藤崎あかり的细致与周到;这个诚心的少女在成为恋人的妻子以前,已经将这个人的寓所当作二人共同的家庭来尽心尽力了。
虽然是有了女友的人,进藤ヒカル却不曾想过是否应该换一处略显宽敞的住所。藤崎あかり固然常常造访他的公寓,但从来也未曾在此留宿。事实上在这顶不算高耸的天花板之下,直到此时此刻都还不曾有过同进藤ヒカル一起分享漆黑夜晚的人,除了那些弥散着天堂的圣光或是地狱诱惑的迷雾的梦境。
泡茶的工作让进藤ヒカル大为沮丧。好歹用壶烧开水时,却很是难堪地发现抹茶几乎已经没有了。实际上进藤ヒカル平时也不大喝抹茶,一向都嫌它的味道过于清淡,仅有的一点点则还是藤崎あかり几个月以前带过来的。无奈之下他回到卧室,问塔矢アキラ选柠檬茶还是咖啡。
“咖啡吧,谢谢。”
这个答案教进藤ヒカル微微吃了一惊。他清楚地记得塔矢アキラ之前是不碰这种刺激的饮料的。
“最近一直在喝的。”
仿佛是看穿了进藤ヒカル一般地,塔矢アキラ平板无生气地解释道。时已临近薄暮,飘着微雨的天空愈发地昏沉。房里的顶灯没有打开,窗帘仅仅拉开一半,暮色透过窗棂将一股悠远的气息送入室内。进藤ヒカル看不清塔矢アキラ脸上的表情,只能大致地分辨出他半靠在椅背上坐着的轮廓,那身姿仿佛随时都将溶化在笼罩周身的阴影里。
“那……那个,我只有袋装的速溶咖啡……”
为了平静下来,进藤ヒカル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窗前的影子没有回答,只是略略动了动,进藤ヒカル猜想着那大概是代表着塔矢アキラ不介意——因为那动作微弱到令人不敢确定它究竟是一下点头,抑或仅仅是进藤ヒカル自身的错觉。无声地叹息着,进藤ヒカル退回到厨房里,心烦意乱地差点被壶里的开水烫到。
他想不到塔矢アキラ竟会来到这里;而见到他之后的反应也让进藤ヒカル意识到,事实上塔矢アキラ本人也不清楚其中的原由。但唯一让进藤ヒカル出于直觉地认为确信无疑的是,他必须留住塔矢アキラ,他不能放任他在此时离开自己的身边。然而这样做的结果将会是什么,或是说究竟正确与否,进藤ヒカル还一无所知;虽然比起一墙之隔的塔矢アキラ,他还能够如此冷静地思索,如此沉默地心痛。
如果这世上存在着神明,我愿在他面前坦呈:在这样持续往复的白昼与黑夜之间,最期望的莫过于能够瞥见你的容光,アキラ;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对于此时此刻的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幸福。神明们聆听着我的告白,他们也许会不相信,也许会问我:难道一颗爱人的心,就是如此容易满足的么?难道你并不渴求着被爱么?而我也将如实地向他们禀告我的悲哀——我承认仅仅用这双眼睛瞻视着你,并不能慰藉这颗贪婪且空茫的心,见着你同样是种伤损,是种折磨,是他们加在我身上,用来磨蚀我灵魂的枷锁。我感觉我在被慢慢地撕成两半,一半的我心甘情愿地为你的愉悦而微笑,另一半却在嘶吼着“他不是在为你而欢乐”;当这一半在你面前默诵着无声的誓言时,那一半却冷笑着将夜间荒诞的情梦送回到我眼前;至于现在,现在我眼里充斥着你的阴影,你不再是明澈而皎洁的光华,我亲眼见着你在那片暗影中挣扎不休,无从驱解,而其中一半的我竟然在为此幸灾乐祸地狞笑着庆贺,庆贺这个让我痛苦不已的你终究也将品尝到痛苦的重量!哦我!塔矢アキラ,你能感觉到么?站在你面前的这个进藤ヒカル,持续追逐着你的进藤ヒカル,用争吵代替了告白的进藤ヒカル,他的背后,正是无休止的自我同另一半自我相互伤残的战场啊!
你用两样心来追求他;一样在梦想中升华,另一样在苦恋中堕落。现在他近在咫尺,不由你来伤害他,便已然体无完肤,惶恐错乱。于是你又将如何呢?
答案在进藤ヒカル回到房间时揭晓。塔矢アキラ接过他手中的咖啡杯,小心地啜着其中半苦半甜的液体时,进藤ヒカル藉着朦胧的光线凝视着那一头柔顺的发丝随着动作的进行而微微颤抖,他的脑海中仅仅是浮现出很久以前读到过,并不知为何而铭记下来的辞句。
-我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我只消看他一眼,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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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