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阳
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不是深夜,而是黎明前的短暂阴霾;而远比黎明前的那段阴霾更加黑暗的,却是笼罩在人类心底的绝望。
曙阳 第四章
海洋,生命之源。亘古以来它的温柔和美丽赐予了居住在岸边的人们无重数的恩惠,也在远离它的人们心中引出了漫无止境的憧憬和遐想。白日里闪耀的粼光,夜色下宁静的柔媚,浪起时雄浑的峰谷,风定时摇曳的轻波;那柔和的带着咸味的气息,那哗哗地拍打着岸礁的雪沫,那深邃而又澄澈得仿佛包容着一切的深蓝,映衬着青天,阳光,沙滩,海鸥和远处地平线上精致的白色小船,这便是大海刻印在时光的基石上洗蚀不去的隽永绘卷。长久以来,海洋的恐怖离岸上的人们遥远得如同天边稀薄的尘雾,那些吃人的漩涡,凶险的暗礁仅仅是传说中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不曾真正畏惧也没有必要感到恐惧。因为这不是他们心中描摹出的海,他们的海不会伤害人类不会扼杀生命,他们的海只会在照片上留下秀丽宏伟的背景,在笔下纸上流泻出曼妙的诗文;只会用那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他们赤裸的双足,用静静摇摆的浪花推动着他们的泳圈气垫皮船;只会让捕鱼的船儿满载回航,让倚靠着它生存的人们幸福地伴着涛声歌唱;只会一波一波地,将深藏在它心中的礼物,那些细巧可爱的海贝慷慨地淘上岸来,供喜爱它们的孩子们满捧满捧地收进口袋,同时藏下一段快乐的追忆,一份更加深刻的向往,直至他们长大,变老,再将那美好海洋的遥想传递给身后的一代一代。
然而那一天,这温和可亲的大海突然愤怒了,带着狂躁的咆哮侵入了岸上的世界,疯狂地将挡在面前的一切摧毁殆尽。陆地的尘埃玷污了澄净的深蓝,将它染成了一片浑浊得如同原油般的暗黑;仿佛意欲将脱离它而耸立的岛屿夺回怀抱一样地,一浪接一浪,一波接一波地扑上来,冲入街市,压向房屋,大口大口地吞噬着城市和村庄。其所到之处,无一不似滩上的沙砾城堡一般分崩离析,坍塌溃散。茫然失措,毫无防备的弱小生灵甚至来不及躲闪,便被卷入暗浊的洪流,从此万劫不复。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十六日早八时十五分许,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乌来来海滩附近小镇。
急促沉重的喘息,忙乱迈动的脚步,恍如擂鼓一样冲撞着耳膜的心跳;全部的一切混合在一起,仍旧无法隔绝那惊雷一般的水声。湍急的洪流在身后怒吼,巨大的轰响侵消了全部距离感,仿佛那遮天盖地的浪潮已然近在咫尺。理智在落入恐惧寒冷的利爪之时就已僵硬如冰川下的冻土,无从思考,无暇思考,惟有凭藉求生的本能催动疲惫的双腿,机械重复着交替向前的运动。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腿和脚上,随着它们仿佛钟摆一般每摆动一次并与生硬的地面接触一次的节奏,把一种不无真实感的震颤输入身体的其他部位,最后汇集到空白的大脑,组码一般地排列出一行命令。
——绝不可以停止。
绝不可以停止。没错,一旦停下脚步,即刻葬身于骇浪之底。自然的抉择之于生命,无通情晓理的转圜,更没有商榷妥协的余地;生还是死,进化或是退化,保存或是淘汰,瞬间即见分晓。
然而,即便是将一切全部燃尽耗空地奔逃,就可以逃出生天么?
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
与此时此处相比,往日华靡都市中人们烦恼的呼声听来就像是顾影自怜的喁喁私语和无病呻吟,如此的苍白而浅薄。他们可知就在他们喟叹着灵魂破碎,信仰空虚的同时,同一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人正拼死地挣扎着攫取那线微茫到几近乌有的生存契机。
快一点,再快一点……
进藤光剧烈地喘息着,金色的额发已经被汗水浸透,尽数贴在了额头上。顺额流下的苦咸汗液刺得他双眼沙沙地痛,但他已经顾不上用手去抹,甚至顾不上眨动一下酸涩的眼皮。视野为一重模糊的迷雾所笼罩,混乱的街市和逃亡的人群在迷雾中间不断地摇摆,嘈杂震撼的声音在耳鼓中撞击出嗡嗡的回声,沉重地践踏着他的神经脉络,仿佛要将他的心智就此撕裂焚毁。但不知为何,他又仿佛感觉到这一切正在逐渐地远去,似乎是灵魂正在脱离肉体的束缚,同覆满全身的汗水搅在一起,一缕缕地蒸腾入空气中消散不见。随着灵魂的散失,他的知觉也渐为混沌迟缓,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双腿是否仍在继续摆动。
这是被逼进穷途末路的生物所作出的最后反抗,仓皇而无助,已经惶恐到失去了应有的理智。惊惧的罗网将他层层地缠绞,束缚了他的四肢和感官,宛如蜘蛛用粘丝包缠猎物般地剥夺了他的意识。
然而正当这时,进藤光的余光忽而斜睨到了自己的同伴,已经变成了一片朦胧白色光团的塔矢亮的身影,在落后他半个身子的斜后方,不甚稳定地飘摇晃动。视线触及的一刹那,进藤光的手本能地伸了出去,恍如行将就溺的落水者一般,他紧紧抓住了塔矢亮的手,抓住了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支点。
发冷的细致肌肤,沁湿着汗水的手心,微微地震颤着。颤抖的人是他还是自己,进藤光也无从分辨。而就在两只手相触的一刻,有什么东西触到了他,犹如拨动了心底那根久已锈迹斑斑不堪铮动的弦,让原本狭窄模糊的视野突然间清晰了开去;阴翳遍布的天空就此重现出清明的颜色,蜘蛛的茧扯破了,散失的灵魂沉甸甸地压回到了身上;他顿时感觉周身酸软,但神智却异乎寻常地清醒。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那只冰凉纤细的手。
“我们要到高处去。”
他对塔矢亮说道,但听来更像是一声自言自语。
林新扬的住所,那座白色的双层西洋格调的别墅就在不远处。一如街市上的许多建筑物,墙壁上布满了或粗或细开裂的痕迹,却幸而屹立未倒。而它左右两旁的邻居则垮成了一堆木石狼藉的废墟,无论里面的人是否有幸逃出,他们昔日舒适的庇护所此时已经化作街市上匆忙逃生人群的绊脚石。本已愈渐艰涩的脚步受到铺陈在道路上的瓦砾残垣的阻碍,越发减慢了两人奔跑的速度。推开院子歪斜的黑色铁栅栏门时,被浪峰推近过来的黑水已经没过了他们的脚踵。
一刻也容不得延缓了。
进藤光拉着同伴径直冲向房门,就在这时,身后人的动作突然一滞。
回头看去,他看到因地震而变形的铁栅栏钩住了塔矢亮的外衣,急切间竟不能挣脱。
“你先走。”
绿发的棋手这样说道。进藤光不答,放开了他的手,但没有移动脚步,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三两下甩掉衣服,随即再次把那只手抄进手心。两人并肩在涨至足踝的水中朝前疾奔。
——即使分秒之差即划下生死之界,即使片刻的耽搁便意味着宝贵机缘的断送,他也绝不会丢下他独自偷生。
不管进藤光是否来得及思考,爱都已将其变成了本能。
紫色硬木制成的精雅大门紧闭着,门锁已经变形扭曲,不管里面有没有人都不可能将其打开。于是进藤光侧过身子,藉着奔跑的冲劲朝它撞了上去。金属的锁具发出闷钝的咔啪声,脱离了木制门框的依附,大门应声而开。半边身体在撞击下泛起麻木的刺痛,进藤光猛抽了口气,一脚迈了进去。
主人不在,也许是出去寻找他们了,房中空无一人。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尘土气味,起居室没有开窗,阴晦的光线愈发加重了恐慌的气息。原本整洁雅致的家具已经在地震中变得一片混乱,桌椅倾倒,墙壁歪斜,画框花瓶的碎片散落一地,顶灯横陈在地板上,所有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灰土所覆盖。穿过大厅径直奔向通向二楼的楼梯,绕过倾倒的扶手,脚尖才触到第一级裂开的台阶,身后震天动地的水浪即刻接踵而至。
晕眩感突如其来地袭来,进藤光感到一阵沉闷的窒息。无须转头去顾及,那咆哮的水声夹杂着重物相撞时发出的轟响已经为他绘出了那副可怕的景象。漆黑的水流卷着狰狞的旋涡,仿佛是地狱的厉鬼张开了饥饿的血盆之口,已经生生地漫入了庭院,涌进了房屋,叫嚣着要将他们全部吞噬。彻夜未眠已经消耗掉了不少精力,恐惧所导致的紧张更加剧了疲劳,进藤光暗暗地责备自己之前的放纵。脚下的楼梯处处是磕磕绊绊的缺口裂缝,身侧受损严重的墙上暴露出的粗糙不时划伤两人的脸颊身体;即便不出声,进藤光也能感受到塔矢亮和他一样体力不支。然而,他们早已别无选择,惟有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向上攀。
因为这是在和死神竞赛;不,是在死神的指缝中寻求一丝微薄的曙光。
转过了弯,终于踏上了二楼的地板,后方却骤然传来了摧塌断裂的轰响。进藤光猛地刹住脚步回头望去,只见片刻以前曾经立足的大厅已经面目全非。混乱的家具也好,遍布的灰尘也好,全部都不复存在,或是在波动的水面上半隐半现,或是融入了那一片浓重的黝黑。水不断地从倒塌的外墙处涌进来,又一个浪头拍下,连屋顶也随之摇摇欲坠。
小镇距海太近了,地震造成的重创也使房子更加不堪一击。时已至此,进藤光清楚而绝望地意识到,他们竭尽全力所达到的地方,并非一座可以赖以栖身的岛屿,而是随时欲将他们埋葬的坟墓。
是他判断出错,抑或是冥冥之中的上天早在最初便已斩断了二人的生路,他们已经在劫难逃。
世上确有不畏死亡、寻求死亡的人存在;但无论生存多么艰辛,绝大多数人的内心深处仍旧眷恋着生而抵触着死。当死亡的阴影遮蔽了生存的希望,进藤光颤抖了,无法抑止地由内而外深浸在冰水中一般剧烈地颤栗。四周的墙壁屋顶战抖得同样猛烈,灰土簌簌地震落下来覆盖在两人的身上,像是想要就此将他们掩埋一般。双腿虚软脱力到几乎难以支撑,进藤光深感力尽精枯;无论是身体或是理智,承受力的极限将至,他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
但他没有倒下,因为塔矢亮握紧了他的手。
进藤光永远忘不了那一刹那,晦暗的微光,倾塌的房屋架构以及飞溅起来的水沫映衬之下的,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视线相触,仿佛心灵由此相通。生死与共,亮的眼睛为他传达着这样的消息,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再没有人能够如此摇撼他的心灵。他所追求的一切都在这里;生命,理想,爱,幸福……在这一生中最危难的时刻,他最心爱的人握着他的手,和他同生共死;那么,怎样的绝境也好,都无须恐惧了吧。
但是那一刻,进藤光的心底,燃起的却是一股无比激腾的烈焰。
一起死吗?不,他要他们一起活下去。
于是,有生以来,他再没有任何时刻比此时更加迫切地渴望生存。
眼神的交汇不过短暂的瞬间,尔后他们一同将目光投向了二楼的露台。
必须离开这里,这是仅存的希望。
紧系着交握的手冲至露台之上,映入眼帘的是狂激的大水,席卷着各样的杂物自下方冲刷而过。水位仍在随着奔涌的海浪飞速上涨,顷刻间即达到露台的高度;未及喘息,又一波浪峰狠狠砸下,脆弱的露台便和风中残烛一样的房屋一同轰然倾垮,连带着上面的两个年轻棋手,一起被水浪卷向前方。
或许是命运最终对他网开了一面,危急当中,进藤光恰巧望见不远处一棵三、四层楼高的棕榈树正在浪中摇摇摆摆,奇迹般地没有被湍急的水流连根拔起。于是就在凶猛的急流碰触到自己的刹那,他不顾一切地朝那棵树扑身过去,用空闲着的左手手臂拼尽全力地抱住了树干。身体才一停滞,紧拉着同伴的右手立刻被汹涌的水流狠狠地扯了一下,仿佛要将他的手臂从根部撕裂一般。紧咬着牙关强忍住那钻心的生痛,他费力地靠着左臂的力量将身体拖出水面,甚至连指甲也嵌入了粗硬的树皮之中;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牢塔矢亮的手,拼命地,竭尽一切地扯住他。
这是一场殊死的争夺战。两个少年,一个全身浸在水里,于一次次浪涌之下浮浮沉沉,另一个半挂在棕榈弯曲的树干上,承受着一波接一波当头而下的洪流,同时还要艰苦地同意欲夺去挚爱的人的黑色狂潮作着坚持不懈的对抗。只要他的手略微放松,无论是哪一只,都必将带来致命的后果;或是他的同伴,或是两人一起被卷入狂激的水涡。
僵持了一会,进藤光终于让身体贴近了树干,进而用腿将其勾住,减轻了单臂的负担。身体暂时稳定了下来,他稍稍松了口气。接下来,他开始继续向高处爬,想要把仍然浸在水中的同伴借势带出险境。
肩膀与手臂相连处被撕扯到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且自肘部以下都已因过度用力而变得麻木无知觉,但进藤光硬是凭着最后的力气牢牢抓紧不放。他知道,就在这只手上,维系着他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个时刻,前方的急流之中,传来了一声撞击的钝响。
噬人的浪涛一成未变地震耳欲聋,但他还是听见了,清楚地听见了,那被压抑在水声之下的响声。
掌中紧握的手,静静地松开了。
进藤光惊悚万状地抬起了头,心跳和呼吸都仿佛在那一瞬间为之凝滞。
漆黑的浪花,惨白的面色,被水浸透了,扭曲了的俊颜;片刻以前仍在给予他希望和勇气的,如斯光彩夺目的眼眸,无力地半阖着,再不见其中那飞扬的神采。
“塔矢!”
他呼喊着,寒冰一样的冷意再度直沁他的骨髓。听来如此渺茫微弱的声音为隆隆的水声轻易地盖过了,不远处,水面上翻滚出一堆险恶的碎石,那便是掩藏在大水之下的致命因子。
“塔矢!!”
撕心裂肺的呼唤得到的仍旧是刺耳的水声,仿佛是在阴险地冷笑着,嘲弄着他的软弱无力。那一片浑浊的汪洋中,塔矢亮白色的身形纤微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那漆黑的魔爪一折两段,如此柔弱,如此虚软地随着水流的摆荡而翻滚浮动。
手已经彻底脱力,渐渐地不肯再服从进藤光的支配。狂暴的大海却毫无倦意,一浪一浪持续不断地袭来。进藤光喘息着,不断地哑着喉咙嘶喊着连他自己也听不清的音节,绝望地向前探出身子——
但是,已然无济于事。
他所做到的一切,只是眼看着那只苍白冰冷的手,从他麻木失控的掌中一寸又一寸地抽离。
这时,巨浪一个旋转,又一波急流奔涌而过,他只觉一股大力猛然间击中了他,手臂一晃之下,两人间的联系便被彻底地切断。
“亮!!!”
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进藤光大张着惊惧的眼睛,徒劳地举着的手臂僵在原处,所抓住的却只剩下一片荡然的虚空。浪头继续无情地拍打着他,撞击着他,但他毫无感觉,只是定定地,一动不动地扭转着头,茫然地望着那个方向。
汪洋之中,塔矢亮的影子仍然隐约可见;黑水没过了他的颈项,他仰着头颅漂浮着,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再一波浪峰推过后,进藤光一生的挚爱,便彻底地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那一霎那,天昏地暗。有些东西砰然碎裂,有些东西无声溃散;有些东西骤然变成一片空白,有些东西被溅上了触目惊心的殷红。有什么收紧了,紧得好象要将其中的浆液一滴不剩地压榨出来,又有什么固结了,凝成了一支无形体的长矛,冰冷而锐利地将胸膛猛然刺穿。
锥心刺骨的痛楚让进藤光僵硬地张开了嘴巴,却再没有声音从中迸出。
而下一秒,他做出了一生当中最为壮烈的一件事。
他放开了环在树干上的手臂和双腿,转身投进了汹涌的浊流。
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不是深夜,而是黎明前的片刻阴霾;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忽而从天而降的灾难,而是失去赖以生存的心灵支柱。当地狱的业火降临人世,弥漫在人类心底的绝望,才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地震后的海啸在片刻间摧毁了位于北苏门达腊的班达亚齐市,将这个美丽的海滨之城分化成迥然相异的两个世界。一边仍旧是旖旎的热带天堂,另一边却是断壁残垣、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同天上午八时三十分许,进藤光与塔矢亮在海啸中失踪,双双与国内家人失去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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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有关海啸袭来以及林新扬住地的描写:照样纯属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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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