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阳


当地狱一般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时,闭上双眼也许是幸福的。然而若是意欲继续前行,便惟有高抬起头,挺直脊背,张开双目,将它作为自身的一部分勇敢地接纳。


曙阳 第六章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而所谓地狱,即是将生变成了死的附属之物。
经受过地震海啸洗礼的班达亚齐,除去一少部分幸而保存原貌,大半个城市都已彻底沦为泥沼中的死地。沿海的数个村庄几近人迹全无;政府所在的繁华的市中心变成了一片埋藏着断壁残垣的黑色沼泽;以女王的名字命名的美丽公园惟剩纪念碑顶端的残破雕塑作为最后的遗迹。有人说这里是被狂躁的大海掠夺得只留下废墟和天空,事实上,比起满地的废墟,更加触目惊心的却是横陈于四野的死亡痕迹。
人与动物的尸体,鼓胀地浮于水坑之中,残缺不全地埋在瓦砾之下,甚至是面目狰狞地挂在树梢之上。高温高湿加快了腐烂的速度,致使整个城市充满了刺鼻的尸臭。嗅到过此种气味的人一生都无法将其忘却,因为它是如此的剧烈而尖锐,纵然动用数层织物将口鼻掩住也无济于事;只要呼吸,它就会像钢针一样刺破阻隔之物闯进鼻腔气管,在记忆的深处烙下它那强烈到致人晕眩作呕的印记。
然而身处于班达亚齐重灾区的人们,却时时刻刻都在呼吸着这死亡的空气。他们精疲力竭身心俱创,没有依身之所,没有疗伤之地。作为生命希望的几家医院遭受了致命的打击,遇难的医护人员不计其数。水源污染,食物紧缺,伤口感染溃烂,携带着传染病的蚊虫肆虐,强烈余震与再度爆发海啸的威胁,恍如一层层不可见的黑暗迷雾笼罩在澄澈的热带天空之下。人们用僵硬无助的表情面对着这一切,既不堪承受这突如其来的丧失,又仿佛已经对死亡司空见惯。死就在他们身侧,伴随着他们,缠绕着他们,以至于望见自己投在地上阴郁的影子,便犹如望见了另一个世界。他们之中几乎没有人仍然拥有着完整的家庭,甚至曾经数十口几代同堂之家也仅剩下一人于遍地的创痍中孑然独立。他们满目所见,充耳所闻,触手所及之处无一不是死亡;死亡已经取代了生存占据了这个城市,在这里,死的气息远比生的气息更加浓烈。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许,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中心。

下潜,浮起,再下潜,深可没顶的黑色水坑中,金色额发的少年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钻入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海水,一刻不停地寻找着,摸索着。身上的衣衫污浊破烂到早已看不出原样,满身的伤口在污水烈日的侵蚀下红肿发炎,双目浑浊凹陷血丝遍布,本不甚宽厚的身板愈发消瘦不堪。如火的烈日下,他步履蹒跚地四处徘徊,满是泥泞的脸上仿佛戴着一副空洞木然的面具,两天之内,竟恍如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整整两天两夜,滴水未进,无眠无休,疼痛感饥渴感疲惫感似乎都已彻底变成了身外之物。进藤光看着它们如同蠢蠢欲动的狼群一般虎视耽耽地瞪视着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要将他撕裂吞噬,可他自己却被包裹在了厚重麻木的外壳之内,丧失了一切的感知觉。他嗅不到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对时而闯进口鼻的污泥秽水一无所觉;他的手碰触到不知多少具肿胀扭曲的残体,却全无半分的恐惧和嫌恶感在他空白的心底生成。他的思绪陷入了一片空茫,真正的,了无一物的绝望的空茫,连带着将他的视野听觉一并抹成了确凿的虚无——并不是指物理上的失明或失聪,而是将作为外界与他自身相连通的门户的双眼及双耳,用一重穿不透的无形屏障严密地堵死了。他藉着这层屏障拒绝身外的风再度透过它们吹入自己的内里,进一步将一切可能为他空茫的内在带来内容的东西都拒之门外。自灾难降临的那一夜起,他便是这样恍若失去了灵魂一般于残破不堪的土地上穿行,不分昼夜,不辨方向地四处游荡。

二十七日,印尼全国救灾行动正式展开,身着绿色制服的军警进驻班达亚齐。经过紧急抢修,机场于二十七日开始恢复使用,大批的救援物资经空中航线运抵灾区。军队及志愿者组成的救援组着手清理道路,排除积水,搬运遇难者的尸体,并为灾民搭建起简易的避难所,分发生活用品。然而亚齐省受灾地区相当广大,通讯和交通被切断,灾情不明,政府人员近乎全部失踪或罹难,导致救援工作进行得异常艰缓。海水如铁犁一般在经过之处留下深深的沟壑,接连几场暴雨翻搅着大片无法排空的泥浆,齐胸抑或是更深的水坑随地皆是。众多的灾民拥挤在简陋的帐篷中,惊魂未定地大张着茫然的眼睛,不知其后将何去何从。
塑料布和帆布随意地搭在几根树棍木桩之上,便构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们仅有的栖身之所;薄薄的一层织物挡得住暴雨的侵袭,却挡不住烈日的炙烤。且每到下雨之时,雨水就会从帐篷的边缘慢慢渗透进去,将篷里浸成一滩污泥。整个亚齐省约有三十七万灾民居住在六十四个这样的临时难民营中,有的地方同时容纳着成百上千名难民,然而进藤光并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语言不通是原因其一,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无法安顿住自己僵硬拙笨的脚步。人们清理废墟,搭建帐篷的时候,他一刻不停地寻觅着;人们争抢着水和食物的时候,他一刻不停地寻觅着;他从于废墟中翻找可用之物的灾民身旁经过,从于瓦砾中挖掘出尸体并套之以黑色黄色胶袋的救援者之间穿过;他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投进污浊的水坑,却又回避着一切生人和死人的脸;他将自己的心紧紧地封闭,仿佛发狂一般地是处搜索,连夜的黑暗也被他视若无睹,然而,他却又不曾知晓自己所寻求的究竟是什么。

塔矢亮,他一辈子的对手,唯一心爱的人,重要到无可比拟的存在,进藤光从未想象过某一天会有失去的可能,因而此时的他才会如此惶惶不知所措。在他短暂的生涯中,不曾对所谓灾难有过任何实质性的概念,更不曾预料到自己最为珍惜的一切竟会在完全来不及思索反应的刹那就被它忽而掠夺一空。他的神智是清醒的,同时又是混乱不堪的;他想不出除去寻找以外究竟应该做些什么,能够做什么,但另一方面,却又本能地逃避着这样做的原因和目的。他要寻找的是活着的亮,抑或是死去的亮?他要走向城市深处,抑或是追溯海水退去的方向?事实上他甚至连印象中塔矢亮的音容也记不起,更无从知晓自己所期待见到的塔矢亮应该是怎样的模样。是他自己在不顾一切地死死压制封禁着自己的记忆和知觉,竭力在自己同过去的现实以及眼前的现实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不允许自己的心去逾越。
因为用情至深,所以希冀至深,恐惧至深。他绝望地渴求着寻找到塔矢亮的踪迹,与此同时,对寻求到的结果的恐惧也深刻到近乎绝望。之所以无法停下脚步,是因为身体的动作一旦歇止,他的记忆就会冲破心的束缚化作无数清醒中的噩梦死死地扼住他的喉咙。那六载有余交织着酸甜苦辣的往事,原本是他意欲珍藏一生的宝贵追忆,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倾覆了一切,使得快乐竟比痛苦更加让他感到悲伤。悲伤如同炽热的熔浆一般来势汹汹,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将其沉重稠密的实质一层一层沉积在心底,固结得犹如岩石一样的坚硬,密不透风地压迫得他无法呼吸。熔浆蒸干了每一滴眼泪,仿佛连血液也被烧灼到沸腾,流淌在周身的血管中,灼伤他的每一寸肌肤,把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一举焚烧成苍白的灰烬。悲伤将进藤光生生地劈成了两部分,一半躲藏在躯壳深处怀抱着所有痛苦和幸福的记忆哀泣不止,而留在地面上的一半却连号啕痛哭也做不到,仅仅是拖着伤痕累累却麻木不仁的身躯不住地奔走而已。
如此悲怆到近乎失去自我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在这个已经化身为悲剧本身的城市之中,还有许许多多同样痛苦到无法落泪的人在无日无夜地寻找着失踪的挚爱。在某一处的水潭中潜游摸索时,进藤光曾被水下的杂物绊住,险些再一次遇溺,是水中的另一个人拉了他一把将他拖回到了水面上。那个华裔中年男子正在拼命地寻找自己失散的妻子,同样也是连续找寻了两天两夜。他衣着褴褛,须发杂乱,一只脚的踝骨处未曾包扎的伤口深可见骨。进藤光懂得的汉语极其有限,但那张污浊憔悴的脸上如此凄然绝望的表情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的倾诉。拥有这样神情的人太多了,多到无须言语就可以体察到彼此的沉痛哀伤。真正流得下眼泪的人很少,但与此同时整座城市却都在为此哭泣不已,那寂静中的声音仿佛飞翔的海鸥一般盘旋在蔚蓝如洗的天宇之下,摇撼着所有人的心,无声地渗落着殷红的血。

进藤光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有些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在呐喊,但是已然干涸嘶哑的喉咙早已不能成声。他也不曾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吃过东西,合过眼睛。时间对他已经丧失了一切应有的意义,惟有身体的极限不可能永远服从于精神对其完全的忽视。又一次从水中浮起以后,他眼前突如其来地闪过一片班驳的黑暗,四肢随之脱力。本能地扒住坑沿处一堆突出的碎石稳住身体,他用力地甩了甩头,才将笼罩在视野之内的暗影挥散。正午刺眼的阳光重新出现在眼前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准备再次沉入水下。而就在这一刻,一样东西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毫无预警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究竟是如何越过那并不算近的距离望见如此微小的物件,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驱使着自己猛然间爬出水潭冲向那四个荷枪实弹的印尼士兵,不顾一切地劈手将它从其中一人的手中夺过。一切都在不假思索间铸成了定局,仿佛有什么在冥冥之中对他发出了召唤。被这一疯狂举动所惊到的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呵斥着,并反射性地摘下了背上的枪械。然而他们随即便发现,将那样东西拿到手里之后,这个形容憔悴的异国年轻人就再无任何反应和动作,只是呆呆地,木然地注视着手中那张手掌大小的纸片。
一张用可立拍相机拍下的照片,已经被水浸得发黄,然而那上面美丽的亚齐桥,澄净的天空,整齐漂亮的建筑依然清晰地描绘着一幅天堂一样的景致;桥上俊朗的少年独自迎风而立,暗绿的发丝轻轻飘扬,在灿烂的艳阳中流淌着润泽的微光。
霎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凝滞不前。苦苦构建的心壁毫无预警地砰然粉碎,在被狂风席卷着吹散的无数黯然无光的碎片之中,记忆的时钟开始失控地沿着现实的轨迹飞速倒转。奔涌的巨浪间苍白的弱小身躯,无力滑脱的纤细十指,晦暗中闪亮的双眼,乌来来海滩上沉睡中的亲吻,北拿绒夜市上愉悦到仿佛身心交融的调侃交谈;最后,回到了亚齐桥上那永恒的一瞬,铿锵的齿轮随着相机快门的一声喀嚓戛然而止,将那一刻的记忆活生生地重新推回到他的眼前。
白衣的少年静静地向他转过身来,浅浅地一笑。

/“你在干嘛?”/

一瞬间天旋地转,进藤光只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个抽搐,紧接着无边无垠的黑暗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转眼之间,便蛮横地攫取了一切。


林新扬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身旁防雨布上平躺的少年。
昔日神采熠熠,一脸率真开朗笑容的年轻棋手,此刻犹如一棵枯萎的病树一般了无生气地横陈在狼藉的帐篷中,如果不是因为额前那几缕沾着泥水的金发,也许他将永远都无法认出他的朋友。
静静地合上双眼叹息了一声,林新扬拧开一瓶纯净水的盖子,朝一块他所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片上倒了一点,轻轻地为身旁的少年擦拭着满脸的泥污和血痕。
疲劳过度,脱水衰竭,满身都是受到感染的擦伤,几处严重淤肿,右臂根部韧带损伤,肺部也有少量的泥沙沉积。幸好昏倒的时候救援队的军警就在身旁,且幸存下来的几个医务人员中的一位就在附近的帐篷中出诊,救助及时外加原本的身体根底尚且年轻坚实,才得以保全性命。见过的人说他每天不吃不喝,只是沿着街巷一直不停地寻找着什么。
想到这里,青年握紧了拳头,极力忍住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当然知道那让他年轻的朋友竭尽一切苦苦找寻的究竟是什么。当他看到只身一人的进藤光被抬进这座帐篷时,他当即便领悟到了这个毋庸置疑的残酷事实。进藤光的心情,那近乎自残的行为动机,此时此刻或许只有他能够了解。
如果塔矢亮真的再也回不来,那么眼前这个绝望无助的孩子所失去的,恐怕是比自己的生命更加看重的东西。
曾经亲眼见过他们之间那重紧密到无法言喻的牵绊的他,就算无法感同身受,又怎能不理解那该是怎样一种刻骨铭心的悲伤。即便是在昏迷当中,那张惨白消瘦的脸上每一根紧绷的线条都在散发着无法诉诸言语的哀痛。他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呼吸中夹带着浊重的沙哑杂音,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仍旧死死地攥着那张照片,于无意识中不可抑止地簌簌颤抖。
林新扬猛地一仰头,锥心的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发出无声地嘶吼,质问着他所信仰的上苍。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午后又一场暴雨砸在帐篷顶上,单调的劈啪作响。

那一天的清晨,林新扬驱车出门,打算先去市中心附近的晨市买些新鲜的水果作为前往巴厘岛路上的小食,然后再回去接两个少年一起上路。行至晨市刚刚下车,脚下的大地便开始剧烈抖动。生长在这个地方,对地震本已司空见惯,但当时他却本能地认识到这一次震动的非同寻常。地面仿佛发疯一般晃动不止,幸而处在开阔地带,他明白自己的处境算是比较安全。但根据附近建筑物墙壁上的裂纹以及房屋崩塌的声音判断,他警觉到这是一次罕见的强震,也几乎是在同时便意识到有爆发海啸的危险。于是震动才一停止,他立刻便回到车内想要赶去乌来来。然而车子开出几米便无法继续朝先前的方向行进。街巷里的人群一片骚乱,大家惊慌失措地喊叫着朝高处奔逃。已经来不及了,亚齐河在飞速地涨水,狂暴的海流已经侵入到了城市的内部。
借助自己的车,林新扬及时地同众人一起逃进了地势较高的清真寺。在那里,他们亲眼目睹了混黑的浪涛从海滩的方向朝市中心一路披荆斩棘地咆哮而来,卷走了未及躲闪的无数生灵。海潮退去以后,许多幸免于难的人满怀惊恐,不敢继续驻留在亚齐,纷纷奔赴棉兰避难。但林新扬没有离开,他沿着已经被地震和海水摧残得惨不忍睹的街道,艰难而缓慢地跋涉了回去,沿途不断地探听寻找进藤光与塔矢亮的下落。
能够在这里见到进藤光完全是场意外。两天已经过去,林新扬四处询问,依旧得不到关于两人的半点音讯。已经近乎失去希望的他是被两个军警强制带到医生的帐篷里诊治小腿在涉过废墟时留下的擦伤时,无意间瞥见了被人抬进来正在接受紧急救治的病人额头上一抹斑驳的金色。起初他曾一度喜出望外,但惊喜即刻便被痛楚所替代。他要找到的,是那密不可分的两个人,而最终却只寻到了早已心碎欲绝的一个。

大滴大滴的雨水不断敲打着头顶上方不远处的帆布,林新扬将进藤光身下的防水布边沿卷了卷,以防止流淌的泥水沾湿了少年身上不曾包扎的伤口——没有绷带,伤口只是简单地消了毒,再无条件进行更多的治疗。雨的势头很猛烈,直接坐在地上的林新扬下半身的衣物早已一片泥汤淋漓,而年轻人则对此完全不予理睬。两天以来,即使是一向喜好清洁的他,也已经大抵习惯了在泥泞的环境中坐卧眠寝。人在如此身不由己的困境中,惟有尽力适应才能继续生存。
不久,雨滴下落的频率逐渐转弱,篷外的天色开始重现出清澈澄净的碧蓝。昏迷中的少年随之悠悠苏醒,仿佛准备活动一般,全身骤然抽动了一下,紧锁的眉头随即缓缓地舒展,似乎不情愿地揭开了眼帘。失神而浑浊的琥珀色双瞳定定地凝视着正上方的篷顶,过了几秒,才恍若终于清醒了一样环视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身旁的青年身上。
“林……”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出生涩暗哑的字眼。林新扬帮助他坐起了身,而后将手中的半瓶水递了过去,看着他一口气将其喝干。
放下空塑料瓶,进藤光略微喘息着,透过帐篷的缝隙呆望着外面破败不堪的世界。再度回转过头时,他的目光正对上朋友的双眼。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简陋的帐篷外面传来嘈杂的人语,混合着重物落地的砰砰响,帐篷中的两人却相顾无言。
可以为对方所了解的,彼此都已了然于心;而那些未曾揭示的,却又无法用语言来诠释。
良久,进藤光环住自己的膝盖,垂下了头。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
喃喃自语般的声音支离破碎地从少年的臂弯中传出,缓慢而沉闷。
“这只是一场梦,一场漫长的噩梦。只要我醒来,就会发现自己仍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是睡过了头,其余的,什么也不曾发生。”
抬起头来,他凝视着手中的照片,随后静静地摇了摇头。
“但这不是真的,我知道。”
哽咽地说着,进藤光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发黄的照片从他的指缝间回旋着落下,宛如寒秋中一片凋零的枯叶。
“我在这里。”
少年的肩膀微微地颤动起来,林新扬咬着牙紧紧地合上了双眼,默默地替他说完了想说的话。
/他也在这里。/
这时,进藤光猛然放开了两手,将脸转向了身旁的朋友。林新扬看到,他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决然。
“林,我要找到他。”
“是我带他来的,要走,也要一起走。”
“无论……是生还是死,我要找到他。”
那一刻,林新扬仿佛看见某种无法形容的东西,从须臾之前那个脆弱的十八岁少年残破不堪的外壳之下破茧而出,迅速地生长蔓延。
伸出手来,他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我和你一起。”

当地狱一般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时,闭上双眼选择逃避也许是幸福的。然而若是意欲继续前行,便惟有高抬起头,挺直脊背,张开双目,将它作为自身的一部分勇敢地接纳,即使注定会被其无情的惩戒击打到体无完肤。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印度洋海啸重灾区班达亚齐市的赈灾工作已然开展到了第二日。然而在一系列不曾预料到的困境阻挠之下,救援工作的力量宛若杯水车薪。截止到当日晚间,在强震海啸中罹难的总数已达到五万七千余人,其中包括亚齐省两万七千余人。由于通讯中断,此时的国际社会仍旧以为灾情最为严重的区域是斯里兰卡,以至于国际救援行动迟迟未在亚齐省展开。同天下午,进藤光与平安脱险的林新扬于班达亚齐市中心重聚,决意继续找寻下落未明的塔矢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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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取自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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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