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阳


命运也许是早已确定的,但并没有人能够把握其真实的方向;因此只要心底的希望未曾泯灭,一切皆有成为变数的可能。


曙阳 第七章


时间,从来都不是一样公平的东西。一切快乐和美好都被其缩减为转瞬即逝的片刻,惟有痛苦的时光漫长得恍若冬天的黑夜。艰辛的昏黑占据了整片天空,而欢畅的岁月则化作一点一点单薄的星光点缀在其中。那光芒只是零星的碎屑,转眼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黑暗却一片接连着一片,仿佛无休止一般地延伸着,且其中的某处必将承接着真正永久的黑暗。
二零零四年的最后几个日夜,对于生息在饱受灾难蹂躏之处的人们而言,正仿佛是被困在了深不可测的崖底,在深长到仿佛无边无际的苦难中挣扎着抬起头,却望不穿头顶笼罩的那片黑暗。五级以上强烈余震频频爆发,惊恐不断地摧残着人们本已不胜创痛的心智;涨潮的海水将一具具尸体冲上了海岸,掩埋在废墟之下的遇难者被陆续挖掘而出,死亡数字正在急遽上升,失踪者生还的可能却在进一步下降。腐烂的尸体得不到及时的处理,愈发加剧了环境的恶劣。随时有可能爆发的严重疫病,再加上重伤者伤势的恶化,导致灾民第二批大量死亡的危机一触即发。时间便是在这一片恒无际崖的黑暗中缓缓地逝去,而后,迎来了二零零五年惨淡的开端。
至此,灾难的影响不再仅仅局限于受害的地区,哀恸的气息已然传遍整个世界。就是这一个新年,十二万四千人已经永远无法见到初升的太阳,另外的数百万人仍旧无家可归,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着谋求生存。人性,往往在这样的时刻才能得以最终的彰显;一场场筹备已久的新年庆典被取消抑或是缩小规模,人们在广场上肃立默哀,将高扬的旗帜降下;在一簇簇黑纱、白玫瑰和一盏盏烛火的点缀之下,新一年的钟声静静地敲响。
当日凌晨,中国国际人道主义救援队“中国橘红”抵达印度洋地震海啸重灾区班达亚齐。
同天上午,进藤光加入了班达亚齐搜救志愿者队伍。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傍晚,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乌来来海滩。

夕阳已西落,沉入了远处起伏的山岛背后。逆光的山岛呈现出一片沉重的阴晦横亘在海平面上,其后的天空被落日的辉光浸染成鲜艳的金红,其间夹杂着几片紫色的云霞,衬得海平面以上的暮色充溢着一种颇具震撼力的壮美,一如气势磅礴的史诗,又如昂扬乐章的华采,一泻千里地摇撼着人的心脉,进而将血液中沉睡的豪放一并唤醒,令全身都膨胀着意欲融入那灿烂辉光的冲动。
这便是乌来来,班达亚齐市最著名海滩的黄昏。
金色额发的少年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海滩上,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遥望着那瑰丽的天空。片刻以后,他合上了眼睛。
“太阳下山了。”
喃喃的自语随着海风轻轻摆荡,随即没入浪潮冲刷海岸的声音中消失不见。不远处,有人用陌生的语言大声地招呼了一句什么。
闻言,少年刷地张开了双眼,琥珀色的眸子中凝聚的视线坚硬得仿佛远处山岛上的礁石。随即,他弯下腰去,将脚边两捆用黑色塑胶袋裹好的东西一手一捆牢牢抄住,而后半直起身。右肩才一吃力,少年禁不住皱起了眉唏嘘了一声;咬了咬牙,他有些蹒跚地迈动脚步,将两只塑胶捆一齐向远离海岸的方向拖去。
“景色……真的很美……”
紧张到打颤的齿缝间,迸出的是含糊而破碎的语句。
“只是……我没有相机……没有办法……拍下来……”
汗水从满是泥垢的额角大颗大颗地滴落,双眉紧皱,琥珀色的眼睛几乎蹙成一线,干裂的嘴角在微微蠕动着拼出那三个流畅的音节时,颤抖着朝上弯去。
“亮,你看到了吗……”
塑胶袋在满地崎岖不平的碎砖残瓦上磕磕碰碰地留下一条蜿蜒的轨迹,身后不远处的沙滩上,横七竖八地陈放着近百只黑色黄色的塑胶捆;还有一些差不多大小的物体搀杂在其中,于渐暗的暮色掩映下显现出模糊的鼓胀轮廓。稠重的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沙滩,将水中浮沉的无法分辨其形状的东西送了上来。白色灯塔静静地耸立着,其前方是微波起伏的海面,后方,是绵延近百里的,残垣断壁的荒原。
“太阳……下山了啊……”

太阳下山了,意味着收尸义工们当日最后一批作业即将告于段落。负责搜找的人将从废墟下面挖掘出以及被海浪冲上岸遇难者的残体套上袋子,包上裹尸布,然后拖着它们越过大片房屋的废墟,运到清理出来的公路旁停放的三辆运载尸体用的卡车附近,再由车上待命的人将其一具具搬进车厢。这三辆卡车原本也是义工们个人的所有物,数日以来每天都要在海滩与陈尸地点往返数次,义工们自动地倒换着岗位,重复着搬运,装车,卸下的劳作。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有班达亚齐人,也有来自印尼其他地区的志愿者。运尸工作异常艰辛,但他们一无怨言。很多人的装备极其简陋,一副口罩,一双手套,一瓶矿泉水,甚至有些人连这些也不曾具备。每当他们的卡车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缓慢地从市中心开过时,即便是仍然深浸在痛苦中的班达亚齐难民,也会将手贴在胸前,低声祈祷一句,愿真主保佑他们。
卡车在颠簸中行进,穿过环绕海滩的封锁线,朝市内开去。海啸发生的次日,印尼军警便封锁了乌来来海滩,而今能够出入其中的只有官方救援人员,以及这批志愿义工。
进藤光坐在货仓里,对面坐着三个棕黑色皮肤的印尼志愿者。除去他们四个人,卡车后仓中再没有生者存在。他们的脚下和身旁挤满了鼓囊囊的黑色和橙黄色裹尸袋,腐烂的臭气透过薄薄的塑料层溢出,强烈到令人窒息。然而进藤光什么装备也没有带,身上穿的仍旧是那身早已污浊破烂的衣服,赤着手,不戴口罩,也不用任何东西遮蔽口鼻。坐在装满了死者尸体的车上,少年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沉默地望着车外的暮色,身体随着卡车的颠簸而微微地摇晃着。
这时,对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瓶水。他朝那人点了点头,接过瓶子来啜了两口,又将它递送了回去。那是一个年轻的印尼小伙,看来年纪大概和林新扬相仿,也不曾戴上口罩,而是用一块手帕代替。他朝进藤光打了几个手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嘴巴。进藤光明白他的意思,因此笑了笑,轻轻摇头。
当他的心决意面对现实的同时,身体也随之甦醒,从而自感官的自我封闭中解脱了出来。身在此地,任何有知觉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即便他和很多人一样,为一份更加强烈的执著占据了心灵。尸体见过太多,他早已忘记了恐惧为何物,但每天都同它们直接接触,必然会在心理上产生不良的影响;同样,这刺鼻的味道已经不能带来身体上的不适,然而也并不代表他对此已经习惯到可以完全将其忽视。
他只是不能,这不公平。
因为即使再不愿接受,他也无法否认,或许这充斥着整座城市的呛人尸臭中,有一部分,正是来自于他想要找到的人身上。既然发誓要找到他,他就不会厌恶他的一切,因此也就不能厌恶脚下身旁这些人的一切;这,是对死难者最起码的尊重。
想到这里,胸口处不由得传来一阵刺刺的抽痛。靠着卡车的篷柱,他合上了酸涩的双眼。

那场灾难,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星期了,然而塔矢亮依旧下落不明,任凭进藤光和林新扬竭尽一切心力地四处找寻,也始终没有觅到他的一丝踪迹。
事实上,会得到如此的结果也并非不可想象。城市太大太混乱,灾难的打击太严重,每日的死难者数目仅能靠估算得出,也许到了最后也不会有人准确地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遇难,多少人失踪。靠一两个人的力量寻找,无异于海里寻针。他们如此,其他人同样如此。进藤光在朗巴鲁露天停尸场见过无数在成堆的尸体中徘徊想要找到亲人的难民,而在每一处陈列有尸体的地方,路旁必定会伫立着一排排眼中饱含着痛苦而迫切,既是希冀也是绝望的神情,期待着运送遗体的卡车到来的亚齐人。时间一分一秒残酷地抹杀了对至爱的人们能够活着回到身边的祈盼,此时的他们仅仅将希望寄托于能够亲手让亲人入土为安。然而就算是这样的心愿,也未必能够得愿以偿。
在进藤光的坚持下,去到各个难民营询问的任务交给了林新扬,而他自己选择了探寻遇难者之列。于是,年轻的业余棋手整日徘徊于街头,串访每一个有人栖身的地方;与此同时,留着金色额发的日本少年带着深爱的同伴唯一的留影,不断在路旁堆放的遗体中艰难地翻找辨认。那些尸体被水浸泡得太久,身体肿胀得撑紧了身上的衣服,仿佛充了气的橡皮玩偶;杂乱的黑色毛发粘在青灰色的肌体之上,构成了异常可怖的形象。死者蜷缩着身体大张着嘴巴,抑或是瞪大着翻白的双眼,全身都已溃烂不堪,手指一碰,软绵绵的皮肤便会绽裂开来,露出下面白色的脂肪组织。他们的脸早已经完全变形,前来认尸的人都只能依据另外的特征来加以分辨。
那一天进藤光遇到的那个脚踝受伤的华裔男子,已经找到了他的妻子。在与进藤光偶遇的次日,在当时那条街对街的一个水坑中,他凭藉着衣服和手指上的戒指认出了自己的爱人。进藤光亲眼目睹了他搂着怀中的女子全身胀裂,颈后带着大片青紫的遗体颤抖着流下了眼泪,用手抚过她兀自大张的眼帘,想使她就此瞑目,却将她的眉毛一并抹了下来。至此,进藤光再也无法继续旁观下去,强忍住满溢在胸中意欲炸裂一般剧烈的疼痛,他匆忙地离开了那里。

当时的一瞬,那个悲伤欲绝的男人在他眼中幻化成了他自己的模样;以至于接下来的几天,他都不敢在疲累到睡去以前轻易合上双眼。只要略略压低眼帘,他所竭力命令自己作好准备接受,却又始终无法平静地接受的画面就会赫然浮现在眼前。他的亮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地横陈在地,如此冰冷,如此寂静无声;白皙的肌肤蜕变成僵死的青灰,秀丽的容颜浮肿不堪,在他的触碰之下仿佛烂泥一样分崩离析,而他就跪倒在他身旁,连拥抱心爱的人那支离破碎的身躯也无法做到,甚至连泪水也流不出,胸口处满满地全是彻骨的绝望的寒凉。这寒凉深深地沁入他的骨髓,却又宛若有毒的火焰一般将他的心智焚烧到沸腾,使他猛然惊起,急促地喘息,直到抚平剧烈的心跳,那幻象依然会在眼前顽固地闪烁几许,而后才熔化在炽烈的热带阳光中。
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坚强的少年在每揭开一块裹尸的塑胶布时,需要花费多大的努力,才能抑制住全身剧烈的颤抖。他是如此惧怕自己的噩梦会在指缝中的塑胶布悉索着翻开时化作现实,却又不能不强迫着自己去承受。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自己最初的决定,那个将他和他默默爱着的人卷入这场悲剧的决定;但悔恨无法令时光倒转,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于是他一无退路,只能向前。

然而又有些时候,当他阖上双眼,出现的面前的却非噩梦,而是纷至沓来的往昔追忆。他们都还是小学生时的初遇,成为朋友以前的争执;他们下的每一盘棋,每一次毫无营养的争吵;他们的棋会所,他们的咖啡店,他们曾经并肩走过的那条街;他清秀的绿发少年的一颦一笑,喜欢托着下巴思考的小动作,每每在认真的时候散射着夺目光彩的翡翠色双眼,柔顺的墨绿发丝在风中轻轻飞扬的样子……一点一滴,无穷无尽,如此鲜活而生动,毫无半分保留地回荡在眼前。他的手上依然残留着泛着汗水的手心微凉的触感,鼻端依旧能够嗅到柔软秀发的芳香,唇畔也仍逗留着偷吻时品尝过的温润甜美的滋味;他的亮,他最心爱的亮,他未曾开口言爱的心上人,他希望能够守护一生的人,每每在这个时刻回到他的身旁,仿佛只要伸出双手便可以将他纳入怀中,自此永不分离。
待到睁开双眼,四处一片沉沉的昏暗。

每当如此,他都想要歇斯底里地狂喊,想要不顾一切地放声哭泣,但是,一如噩梦中的他,既无声,也无泪。
亮,你究竟在哪里?你可知道,即使你已经变成和路旁堆积的死者一般模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亲吻你冰冷的脸颊和双唇。只要你在这里,无论是混杂在多少素不相识却又千篇一律的面孔之中,我相信自己还是能够一眼便认出其中的你。
可是,他不在。不在满目创痍的北拿绒,不在漂浮着上百具尸身的亚齐河,不在遍地遗骸等待认领的朗巴鲁,也不在周围的任何一个难民营。
不在任何他所寻找过的地方。
因此,进藤光决定,加入义工们的行列,为的是要尽一切可能扩大搜寻范围,且可以借助到别人的力量。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晚七点三十分,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中心,难民营地。

进藤光回到栖身的帐篷时,林新扬已经回来了。
同先前几日一样,碰触到青年黯淡的目光,进藤光便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轻轻叹了一声,他在帐篷里坐下,接过了青年递过来的水,罐头和压缩饼干。这便是他的晚餐,他们每天仅靠这些东西果腹。
“我今天,见到了从中国来的救援队员。”
听到朋友的声音,进藤光停住了咀嚼,抬眼看了看他,略略点了下头。
“他们的医疗组请我为他们做翻译。”
金发的少年喝了口瓶中的水,依然不置可否。
“我想答应;或许在前来就诊的人当中能够找到一些线索也说不定。”
皮肤微褐的青年定定地注视着金色额发的少年,仿佛在等他替他作出决定。
进藤光放下手中的瓶子,回应了他的目光。
“……拜托了。”
进藤光清楚拥有这个可谓生死之交的自己究竟是多么幸运,尽管他不曾向对方表示过他满心的感激。如果没有林新扬的存在,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能否坚持到此时此刻。无论是精神或是行动,这个心地善良的年轻人给予进藤光的支持都是无可估量的。每时每刻尽心尽力地找寻,细致入微的探听问讯,两人都已经竭尽了所有的力量,但遗憾的却是,结果仍旧一无所获。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搜救队的工作重心由寻找幸存者逐步转向了处理尸体。班达亚齐郊外,人们挖开了一个个巨大的深坑,将死难者的遗体一层接一层地堆到坑里,层与层之间隔上一块白布,然后一并掩埋。为了尽快改善灾区的环境,清理尸体的速度逐渐加快,最后上升至大约每天清理四千到六千具。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找到混杂在其中的人,无疑是难上加难。因此人们渐渐地连继续寻找亲人遗体的念头也陆续放弃,开始在灵堂中挂上一块块写着失踪者姓名的木牌,每天请法师来诵经,以此告慰死者在天的亡灵。

就这样,又一个星期过去,塔矢亮仍旧踪迹全无;而金色额发少年心中原本坚定的信念,也在一点一点地瓦解破灭。
时已至此,绿发少年生还的可能已经近乎乌有,且无疑连寻找到遗体的希望也变得极其渺茫。他或许同这里的无数不幸的年轻生命一样,匆匆地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掩埋在众多的集体坟墓之中,深藏在未及清理的废墟之下,抑或是沉入了茫茫大洋的水底,永远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再无法回到遥远的故乡。
每到他们栖身的难民营中有人手持木牌走向佛堂的方向,林新扬便会留意到进藤光的眼中那一闪即逝的动摇。他的右手会在这时不知不觉地抬起,碰触上衣胸前的口袋。年轻的华裔棋手知道,那里放着那张照片,自从失而复得以后,进藤光便一直未曾离身的,塔矢亮的照片。
了解他禀性的林新扬,很清楚他是在为什么而举棋不定。尽管这个执著而坚韧的孩子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自己的同伴,却依旧清楚自己终究不可能永远滞留在这个地方。也许这正可以满足他心底某个角落最深切的期望,但他却不能这样做;他不能抛弃自己理应肩负的责任,葬送理应取得的未来而在此停滞不前;虽然他是发自真心地,无比诚挚地希望能与最重视的人同生共死。然而事到如今,所谓同生共死早已为时过晚;生死的决断很久以前便已经作出,他终将一个人独活的话,也便只有尽力地,连同伴的份一起活下去。否则,非但塔矢亮不会原谅他,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只是,即使心中已经认同了塔矢亮的故去,进藤光也迟迟不肯将他的名字写在灵牌上。一旦那块小小的木牌被纳入了死者的行列,即代表着要将二人之间共为生者的所有羁绊一并斩断,自此仅留下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牵连,再无任何回圜的余地。人,在同自己无比珍视的对象相处的历程中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得不亲口宣判对方的死亡;即便早已懂得一切的终结即在于此,但硬下心肠断然将其付诸行动时,所需要的恐怕却是更加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决心。因此无论是源于痛苦也好,抑或是心中仍然存有一丝希冀也好,进藤光久久地挣扎在矛盾中,进退维谷。随后,又数个以徒劳无果的寻找而告终的日夜,就这样慢慢地过去。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日下午三时许,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机场附近,中国国际救援队流动医院。

黄色T恤,橘红色制服裤,印着红色十字的袖标,来自中国的医疗队正在紧张地为受伤的亚齐人进行治疗,一旁充当翻译的本地人则忙碌地将中国医生的叮嘱解释给难民。林新扬所处一组领队的是个干练的女医生,她一边为一个背部擦伤的女孩处理伤口,一边将注意事项详细地讲给林新扬,再由他翻译成印尼语一一转述给病人。看着女孩带着感激的笑容连声道谢着离去,林新扬松了口气。再一抬眼,他惊讶地望见进藤光就站在不远处,消瘦的脸上满是复杂难言的神情。于是赶忙走了过去。
“进藤……?”
“林,”少年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
“可以陪我去灵堂吗?”
林新扬骤然睁大了双眼,进藤光转开了目光,微微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刚刚走过灵堂旁边时,看到一件事。”
“有三个人站在门口,举着手里的灵牌,他们在大声喊什么,旁边的人听见了,都在欢呼。”
“虽然……我听不懂,”少年再度轻轻一笑。“但我可以明白。那是他们自己的灵牌。”
“他们活着,他们回来了。”
“你知道么,”他转向林新扬,苦涩的笑容中满含着说不尽的哀伤。“那家伙……他从前也有不少次突然在我面前出现,无声无息的,要吓死人似的。”
“可现在,我有多么希望他能像以往那样,突然在身后叫我的名字,突然冲到我眼前,就算被吓出心脏病也……”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林。”
进藤光脸上的笑容褪去了,琥珀色的眸子直直地,定定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找不到他了,我没办法带他回去了,林。”
“所以,够了,该结束了。”
说完,他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现在我想请求你最后一件事。”
“陪我去灵堂吧,拜托了。”
林新扬一动不动地看了他片刻,再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向担任另一组翻译的一位老人说了几句,对方点了点头。随即,他与进藤光一起离开了这所由帐篷构成的临时医院。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日下午三时许,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中心。

去往佛堂的路程并不算远,但两人的脚步却是格外地沉重而缓慢。彼此间没有交谈,各自都在小心地逃避着对方的目光。转过一栋倒塌的建筑,供奉着数百罹难者名牌的简易佛堂便呈现在眼前。
林新扬竭力将视线从那座简陋的房屋处移开。他承认进藤光此时做出的也许是最为正确的选择,但是,他心中却不知为何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拉住金发少年,阻止他将这个决定付诸实施。
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此时,路旁簇拥着的一群人吸引了他的视线,和进藤光不约而同地回头对视了一眼,两人停住迈向目的地的脚步,转而从人群缝隙中挤了进去。
人群的中央,几个搜救志愿者蹲在那里。他们脚下,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野鸭横卧在地,似乎是被废墟掩埋了数日,刚刚才被志愿者们发现。鸟儿棕色的羽毛一团蓬乱,身躯绵软,毫无生气地瘫在泥泞中,看来多半已经没有存活希望了。
这时,一个志愿者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水瓶。旁边有人帮忙掰开了小鸭的喙,让他将水倒进它嘴里。
片刻以后,奇迹出现了。之前看上去半分生气全无的小鸭子的身体开始轻轻抽动,紧接着,它挺起了脖子,甩了甩小小的脑袋。很显然,它活过来了。人群中当即响起了一片欢声。
看到这一切,林新扬笑了,感觉滚烫的眼泪在眼眶中不断地打转。回过头,他望向进藤光,发现少年用手掩着嘴巴,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希望……”他哽咽的声音在喃喃地自语。
“一定还有希望的……”

也许,那的确是冥冥中来自神的启示。那天的进藤光终究没有走进那间佛堂。而他怎么也无法想象的是,就在两天之后,真正意义上的奇迹,竟然真的因循着那一天的契机,突如其来地降至眼前。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二日,进藤光永生难忘的日子。那一天的白天,他一如既往地跟随着志愿者队伍在废墟中挖掘死难者的遗体;傍晚时分当他结束了工作走近自己借住的帐篷时,一眼便望见林新扬正在激动莫名地站在帐篷跟前,用中文同一个胸前挂着照相机的陌生人大声说着什么。当他的朋友回过头来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进藤光的心开始在某种强烈的预知中狂乱地搏动。
——林新扬的脸上,带着的是由衷的惊喜交加却又仿佛泫然欲泣的笑容,使他的呼吸骤然凝滞在胸口。
“进藤!”他喊着,朝他跑过来。金色额发的少年也想向他走过去,却僵硬得一步也迈不开。
“进藤!那个人……”喘息着,青年挥舞的手臂指着身后跟过来的人。“他是中国记者,刚刚从棉兰过来。”
进藤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紧张到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抖动。
“他说,在棉兰采访时,有人托他打听一个名叫进藤光的人。”
一瞬间,汹涌而来的没顶的希望连同没顶的恐惧再度一齐充斥了他的整个灵魂,催动他的身体,作出了来自本能的第一个反应。
几乎是无意识地,他冲近去死死抓住朋友的肩膀,几近疯狂地大喊。
“谁?他是谁?”
两肩在他的紧握之中,林新扬却再次笑出声来,热泪不可抑止地顺着浅褐色的脸庞悄然落下。
“他说,他的名字,叫塔矢亮。”

命运或许是早已确定的,但究其谁也都无法把握其真实的方向。即使只有一丝曙光的存在,黑暗便不能成其为极夜,天亮就永远值得等待。因此世上并不存在着所谓已成定数的未来,只要生者尚未放弃心中的希望。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二日,亚洲地震海啸受灾最严重的印尼亚齐省已知约有十万四千人遇难,国际救援活动重点转向医疗防疫。印尼当局正于亚齐省兴建二十四个符合联合国标准的营舍,安置暂住在帐篷的灾民。中国国际救援队在十余天的工作中,以出色的业务能力和高度的敬业精神,赢得当地灾民赞许,并获得国际各方的高度评价。当日上午,中国自由记者周旭文自棉兰展转到达班达亚齐,并于晚间同林新扬进藤光取得联系,使得二人最终获知塔矢亮已于数天前安然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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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有关新年:
澳洲:焰火前默哀一分钟;
印尼、泰国、斯里兰卡等受灾国:取消新年庆典;
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树木裹黑纱。
德国柏林:国旗降半旗。
泰国普吉岛:点蜡烛、放白玫瑰。
“我们所有的人今晚都应照照镜子,想想我们自己究竟是多么地幸运。”
——美国纽约市市长布伦博格讲话

有关中国国际救援队:因资料不足,且与故事主线基本无关,因此一笔带过。

另:寻妻的华族男子,死而复生的三个人及野鸭故事均为真实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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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八章